方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麼說?”
那幕僚見機會來了,忙將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設法廢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欽還以為他有什麼高見,聞言干脆利落地掐斷了心頭僥幸,冷冷地說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充軍的重罪,跟新舊吏法有什麼關系?”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個人貪墨是貪墨,一個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牽連九省,無數重臣彌足深陷,這是偶然嗎?皇上也會想,后面肯定有什麼原因。為什麼這些朝廷重臣如此窮兇極惡?因為這兩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流民不敢不安頓,苛捐雜稅不敢不上繳,軍費開支不敢不攤,烽火票的指標不敢完不成。”
方欽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于金銀,這事當年江南出事之后的明令規定,你怎麼說?”
“流通可等同于金銀,不代表可以等同于金銀上繳朝廷,”幕僚搖搖頭,說道,“再者江北很多是從南邊跑來的富商,民風開化比較早,中原乃至于西北一帶卻不一樣,人家不認就是不認,官府倘若強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問責,究竟是誰動輒得咎、臨淵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許還有回轉余地,三老爺哪怕獲罪革職,只要方家的勢力還在,將來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方欽聽罷沉吟不語。
幕僚低聲說道:“大人,世事難料,咱們盼著打完仗翻舊賬,雁王那邊自然不會想不到,這種時候不要講什麼‘不爭是爭’了,不主動走棋,只能被他們逼死——學生今日話多了,大人別見怪,告退。
”
臘月十六,涉案主謀之一陜西府巡撫受審時,果然當庭大放悲聲,哭訴自己轄地貧弱,烽火票難推廣,只能當地官府自己買入,上面還接連下了三批指標,完不成,便只能東挪西借,又實在沒有進項,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罪臣們眾口一詞,將隔岸觀火的雁王一黨徹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滾刀肉大放厥詞道:“說人家科舉舞弊是間接買官賣官,那將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掛鉤,和賣官鬻爵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的辭舊迎新就在混戰中過去了,誰都沒吃上一口安心的餃子。
掐到了最后,軍機處不得不上書請罪,正式宣布廢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掛鉤的條款,同時暫停烽火票的發售。
然而戰事正酣,未免再次發生朝廷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軍機處又趁機提出停止本朝官鑄銀,效仿西洋人在被其占領地地政策與前朝“交子”之說,由各地隆安銀莊發放特殊的“代銀”代替金銀鑄幣,并擬了一系列的新規連同請罪折子一起遞了上去。
隆安銀莊掛著運河辦,也屬于軍機處的權責范圍,只要新規切實可行,“鐵交子”還是“紙通寶”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絕不能掌握在軍機處手里。
于是這時候,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鐵軌意料之中地出了問題。
南北數段已經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間一截,連通了就大功告成,可這最后一截卻拖了一個多月不敢動工,問題出在了土地上。
沿線土地大部分已經是已經預留好的,但是那麼長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經之地都是無主之地,原屬于私人的,便會由運河辦出面,向原來的地主以市價買來,同時給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補助——諸如減免稅費等等,也有不愿意變賣祖產的,朝廷便以租代征,寫下租約,每年給付租金。
自元和年間開始,大梁朝廷便講究仁政,對文武官員嚴苛,對民間鄉紳卻都很客氣,正是因為太客氣了,這個租約中有個致命的疏漏——只說了租賃年限,沒說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樣。
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毀朝廷的約。
而最后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塊租用的土地,原主是個大地主,家里還有別的生意,本來談得好好的,雖然沒有修到這里,但是租金已經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將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雖然無官無職,但背景深厚,與趙國公家里沾親帶故,他這麼一退,周圍沒人敢打他的臉,個個對運河辦來人避而不見,弄得蒸汽鐵軌改道都來不及,得繞出一大圈變道才行。
因為蒸汽鐵軌停滯,顧昀接連寫了數封信詢問竣工日期,到最后直接上折子到李豐那,說前線物資跟不上,再這麼下去他要被迫收縮戰線了。
方欽的幼弟還沒把自己洗涮干凈,這時,方大學士終于對兒子“瞻前顧后”“手腕不足”表達了明確的不滿,自己出了手。
這位曾經的半朝座師同一時間做了兩件事。
首先,他秘密會見了朝廷同西洋使節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時大梁的國力或許不足以支撐和西洋人的持久戰,這麼打下去也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終能促成和談,還江山一個清明太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