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大師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裹著一身寒風的雁王。
長庚眼底略帶一點紅痕,一屁股坐下,問道:“茶,有嗎?”
了然披上僧衣,從破舊的木頭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在紙包里的苦丁,燒起開水。
雖然破屋漏風,杯碗缺口,但和尚燒水沏茶一席動作不徐不疾,悄無聲息,并不跟他有任何眼神的接觸,白氣氤氳而起,讓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轟鳴的火機鋼甲,很快在低矮的屋頂上凝結成水珠,順著屋頂上特殊的梁柱緩緩地滑到尾部,落在懸掛的小缽中,清越地“滴答”了一聲。
長庚的目光順著水汽到水滴的過程走了一圈,從破舊的陶罐起,最后落在了僧舍房頂角落里掛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缽上。長庚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焦躁如沸水的心緩緩沉下來。
了然和尚用開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長庚面前。
光是聞著都覺得苦。
“多謝。”長庚接過來,一路騎馬被夜風凍得冰涼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淺啜了一口,又苦又燙,讓人舌尖發麻,他苦笑了一下,對了然道,“這幾天太忙亂了,心里有點躁,沒壓制住烏爾骨,大師見笑了。”
了然看了他一眼,比劃道:“西洋人擅長趁虛而入,這次卻選了一個并不算好的時機,說明他們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強弩之末,顧帥統領四境尚且游刃有余,何況如今一個兩江戰場?一旦鐵軌建成,大批人與物都能一日往來江北京城,以我軍如今的紫流金儲備,倘若運氣好,說不定一兩年之內真能將失地徹底收復,殿下何須憂心?”
道理聽起來都對,長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覺得心里難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長庚低聲道,“那離兩江應該不遠,替我過去看看他……要麼等一會我寫封手書,讓小曹在軍中領個職吧,他那神鬼莫測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邊除了跑腿也沒別的用處,不如去前線。”
了然點點頭,又比劃:“殿下不想讓顧帥回京,這不也正好是個機會嗎?”
顧昀是雁王一根軟肋,而這根軟肋從未受過什麼攻擊,是因為戰亂當前,沒有人動得了顧昀——李豐雖然平庸,卻并未昏聵到第二次自毀長城引來兵臨城下的地步。看起來腥風血雨步步驚心的戰場,其實對顧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種保護。
長庚皺著眉把一杯苦丁茶飲盡,喃喃道:“人人都以他為倚仗,誰會心疼他一身傷病?我有時候想起來,實在是……”
他說到這里,不經意地碰到那啞和尚有一點悲憫的眼神,頓時克制地低了低頭,笑道:“又說多了,我該多配一點安神散了。”
了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靜一靜,便不再多言語,將桌子底下的木魚拿出來,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魚和水滴的聲音,長庚就著這聲音坐在一邊的小榻上閉目養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辭離開。
臨走時,了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過長庚的眼神,對他比劃道:“殿下,你那次會見杜公時,小僧有幸旁聽,心里有點事想不通。”
長庚微微含著青黑的眼角顫動了一下,挑起一邊的眉。
了然說道:“殿下說,世上的利益加起來有一張餅大,人人都想多占一點,這本無善惡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占的方式是順勢而為,他們能一邊推著這張餅變大,一邊從中擴大自己的勢力,這種人能奠基一個國泰民安,有些人卻是逆勢而為,他自己占據的地方已經發霉,卻還想讓更多的地方一起發霉,這種人只能招來禍患,如今大半張餅落在舊世家門閥手上,我們要的是打破這種局面,把江山上的霉一點一點地刮去——”
長庚問道:“怎麼大師,有什麼不對嗎?”
“并沒有,”了然搖搖頭,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手勢發出“簌簌”的輕響,“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擊鼓融金之法令歷歷在目,王爺辛苦經營這一切,說不定一封法令下來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種種,可能也只是鏡花水月。”
長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臉上并無波動,顯然了然的話早就在他考慮之中。
“大師說得對。”他低垂下俊秀的眉眼,輕輕笑了一下。
那側臉竟然真像個圖騰中逼人的邪神。
了然的心狠狠地跳了兩下,一時有些口干舌燥,一瞬間明白過來——雁王看起來是在和舊世家勢力爭奪圣心,其實背后的真實意圖真是這樣嗎?
☆、第120章 希望
曹春花收到臨淵木鳥之后不敢耽擱,交接了手頭的事,很快就動身前往兩江駐地。
一靠近駐地,曹春花就覺得一股肅殺氣從潮濕陰冷的空中撲面而來,隱隱透著一股硝煙的氣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擠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樣。只見此地崗哨森嚴,所有在崗執勤的官兵連一個交頭接耳的都沒有,處處悄無聲息,只有不遠處例行練兵的地方喊殺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