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身上的虛汗沒褪,腦門一炸,又出了一層冷汗,心想:“他怎麼在這?”
長庚擰亮了行軍床上簡易的汽燈,默不作聲地從旁邊水盆中摸出一條手巾,擦去顧昀額頭身上的冷汗。
顧昀全身上下都是軟的,胸口皮肉下好像埋著一條看不見的傷口,稍微吃一點力就拽得一陣鈍痛,他在身邊胡亂摸索了一會,有點慌張地摸到自己的的琉璃鏡架上:“我自己來……”
長庚低著頭沒搭理他,輕輕一扣就把他的手腕按下去了。
顧昀緊張地潤了潤嘴唇,沒來由地有點心虛,心道:“沒人亂說話吧?”
這時候,長庚已經麻利地替他擦完身,將他衣襟攏嚴實,又把被子拉過來裹緊了顧昀,這才終于抬起頭,與他有了一點目光交流。
顧昀忙抓緊時間沖他笑了一下。
長庚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
顧昀有氣無力地抽出一只手,攬住長庚的后脖頸子,輕輕地揉捏了兩下,指腹摩挲著他的下頜:“干嘛一見我就耷拉張臉,你義父這麼快就色衰愛弛了?”
“……”長庚忽然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裝蒜,于是冷冷地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顧昀微微瞇著眼辨認著他的唇語,面不改色道:“著涼。”
長庚:“……”
他料到了顧昀會搪塞,沒料到他搪塞得這麼沒有誠意。
顧昀很想這麼愉快地混過去,于是伸手拍拍長庚的臉:“過來我看看這陣子瘦了沒有。”
長庚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怒道:“顧子熹!”
顧昀立刻調整策略,皺起眉,憑空皺出了一股軍法如山的威嚴:“誰又跟你嚼了什麼舌根?鐘將軍前腳剛走,這江北大營還無法無天了嗎?”
長庚深吸一口氣:“你在靈堂里……”
顧昀惡人先告狀地肅然道:“靈堂里看門的是哪個營的兔崽子?你把姚重澤叫來我問問他,該軍法處置!”
長庚輕輕地磨了磨牙。
顧昀真事似的搖搖頭:“江北水師到底年頭短,這種事在玄鐵營就不會發生。”
“是嗎,”長庚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那個兔崽子,大帥打算怎麼處置我?”
顧昀:“……”
這一刻,千變萬化、三十六計的顧大帥也沒體會到何為“啞口無言”了。
長庚其實有一肚子的話想審他,可是知道他不會老實交代,又不忍心這貨為了應付自己傷神,話浮起來又忍下去,幾次三番,正在糾結時,突然帳外傳來一陣異動。
一個親兵在帥帳外聲音急促地叫道:“王爺!雁王殿下!”
長庚皺了皺眉,起身出來:“怎麼?”
話音沒落,地面突然傳來一陣震顫,長庚神色一凜——只有長炮落地時才會傳來這種震動!
再一看,江北大營已經燈火通明,馬蹄聲自遠而近,鐵甲森冷,頭頂的銅吼“嗡”地長鳴起來,帶著水汽充沛的江北特有的沉悶,悶雷似的悠悠傳出,北半個江山仿佛都能給驚醒,岸邊的海蛟呼之欲出似的亮起了一盞一盞的汽燈,寒光刺穿了氤氳的水汽,瞭望塔上筆直的光柱飛快地劃過整個江北。
敵襲!
顧昀雖然聽不清,但地面傳來的震動與門口射進來的光他認不錯。他到江北之后第一時間加固防線其實只是為了穩定人心,并未料到這支異常沉得住氣的西洋水軍真會選在這種時機突襲江北大營。
有時候盡人事還得聽天命,就是自己在這邊機關算盡,卻渾然不知敵人也在后院起火,并神不知鬼不覺地燒出來一個風格完全不同的主帥。
顧昀來不及細想,一把抓過外衣便往身上裹,起來的時候腳下踉蹌了一下,好像剛吃完十斤軟筋散,差點跪下。
就在這時,一只玄鷹當空閃過,直接落在帥帳門口,沒來得及開口,手中的紅標急件先脫手滾了出去,被顧昀一腳踩住。
顧昀吃力地扶著床頭彎下腰,借著汽燈光打開信桶。與此同時,那玄鷹快速稟報道:“大帥,十八部落假借和談投降之名,趨使死士與六車紫流金來我邊境為餌,引爆后炸開一條路,隨后數萬精兵傾巢而出,打算魚死網破。”
顧昀從紅標急件上抬起眼:“戰況呢?傷亡幾何?”
玄鷹:“屬下走得急,不知!”
顧昀定了定神,隨后狠狠咬牙,硬是咬出了一口力氣,伸手扣住掛在床頭的割風刃,喝令道:“給我拿一套重甲來。”
這種時候,也只有自帶支撐的重甲能彌補他的無力。
長庚一抬手止住衛兵的去路,扭頭面向顧昀,沉聲道:“子熹,你坐鎮中軍,我去。”
顧昀定定地看著他,嘴唇微抿——長庚認得這表情,那基本是他要說“不”的前兆。
他不等顧昀開口,便搶先道:“你信不過我嗎?”
顧昀嘆了口氣:“我……”
長庚向他平攤開一只手:“把割風刃給我,我替你去,你要是還肯信我,就不要走出這個帳子。”
遠處的戰火映在長庚的眼睛里,瞳孔中像是著了火,燒出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梁江山。
長庚試探著抓住了割風刃的一端,緩慢而堅定地從顧昀手中抽了出來——這并不難,顧昀的手腕提不起力氣,還有些微微的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