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狂妄”和“貪婪”產生了這樣直觀的認識。
教皇站了起來,肅然道:“圣使先生,您這樣說是很不負責任的。”
圣使將雙手攏起來,抬起下巴:“陛下,我軍的紫流金調配令在我手里,圣地賦予我的使命,讓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上:“你!”
圣使陰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
三人僵持了片刻,圣使目光微微轉了一下,揚起一個笑容,虛偽地說:“我從未懷疑過陛下的睿智,請您仔細考慮我的建議,告辭。”
說完,他撈起一邊的禮帽,傲慢地扣在頭上,轉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為什麼要拉住我?如果殺了他……”
“如果殺了他,屬于國王和貴族的那部分部隊立刻就會嘩變。”教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以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鐵營一樣忠于主帥嗎?”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們怎麼辦?妥協嗎?”
教皇沉默了一會:“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軍真的像圣使說的那樣,還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戰場上的加萊熒惑足夠瘋狂,能把大梁人牽制得牢牢的,他們或許能在險路中求一個好結果。
在江南西洋軍內部勾心斗角并醞釀一場新的陰謀時,顧昀趕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時間令人加固防線,瞭望塔兩個時辰一輪班,全體嚴陣以待,然后安撫軍中情緒,重新編隊,讓眾將官各自歸位——姚大人畢竟是個文官,雖然壓得住陣腳,但不可能有顧昀那種令行禁止的權威,沒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幾乎能嘗出一點血腥味,也顧不上講究什麼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的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處繚繞著一股刺骨的陰冷,這一碗涼水讓顧昀從里到外涼了個透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還有什麼事來著?”
這時,姚鎮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處發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
雁王雖然辭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顧昀終于想起自己還忘了什麼事,“那什麼……重澤,靈堂設在什麼地方,帶我去看看。”
姚鎮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陰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亂了,他南北兩處跑,大事小情都操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
姚鎮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麼了?”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呆一會,有事隨時叫我。”
姚鎮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
”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等靈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并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幼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縮水,沒有這麼枯瘦,是威風凜凜的精悍,眼睛里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露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绔‘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童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體,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麼樣,您自己要想清楚。”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處,既然皇上執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后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
“山水自有相見時,后會有期!”
長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瞇起來,而他渾然味覺,仿佛仍沉浸在經年的舊事里,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羨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點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