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江北大營的軍醫都聚集在了他的營帳里,人恐怕要不好。
軍機處經過緊急確認情況后,立刻決定放出紅標急件轉給顧昀,信尚未發出,江北大營的第二封急件到了。
鐘蟬將軍沒了。
他死于前線,卻并非死于戰場,而是如同世間萬千尋常老人一樣,不痛不癢地無疾而終了。
這種死亡讓人覺得空落落的,因為沒有仇人可痛恨,沒有仇恨可發泄,又并非久病床前。
忽然之間,一個人就沒了,讓人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顧昀拿著紅標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氣從紊亂的心口中緩緩吐出,他才回過神來——不是做夢。
帥帳中靜默了片刻,隨后不知是誰起的頭,七嘴八舌地道起“節哀”。
沈易低聲道:“大帥,老將軍七十有六,已經古稀,算是喜喪,你別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顧昀默默地坐了一會,擺擺手,“我知道,沒事,可是江北形勢微妙,主帥這時候出事,重澤又剛剛接過兩江總督,難以兼顧,恐怕生變,唔……我想想……”
然而他嘴上說著“我想想”,心里卻有那麼片刻的空白,好像一時間所有的思緒都給掐斷了,摸不到頭緒。
沈易覷著他那不痛不癢的臉色,低聲提道:“大帥,江北水軍是鐘老將軍和姚大人一手歸攏后調教到如今的,別人恐怕壓不住水軍的陣。”
他起了這麼個頭,顧昀總算反應過來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姚重澤和鐘老的副將暫時還能應付,只是姚大人暫代兩江總督恐怕是代到了頭,楊榮桂剛出了事不到半年,好不容易穩定下來……”
后面的話,顧昀不便當著眾將軍的面大喇喇地擺出來——江北的局勢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流民、商戶與地方官才剛剛各歸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廠才剛剛修起來,人還沒把房子住暖和……
而雁王前不久剛剛辭官,江北運河一線誰來接管?
是又要來一場爭權奪勢的腥風血雨,還是之前種種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死不逢時,鐘老將軍死得時機不對。
顧昀頓了頓:“我得過去看看,這邊……”
蔡玢忙道:“何將軍和沈將軍都在,大帥放心,北疆出不了亂子。”
顧昀一點頭,囑咐親兵收拾,自己迅速攤開紙筆,給朝廷寫折子。
先得派人送信,還要交接軍務,折騰了一溜夠,直到燈都點上了,顧昀仍在拉著沈易交代:“加萊熒惑這個人,大部分時間是個梟雄,小部分時間是條瘋狗,這回十八部落內亂,弄不好會有什麼后果,你知道嗎?”
沈易點點頭:“蠻族會就此沒落。”
從盤古開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脈都湮滅在了浩浩光陰里,或是天災、或是戰亂、或是在漫長的通婚中血統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風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潛移默化。
沈易終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聽見哧庫猶歌聲時的感受了,蠻族正在走向末路——盡管他們垂死掙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
今天是蠻族,倘若當年京城城破,或許走向末路的會變成大梁。
“你心里有數就好,”顧昀道,“加萊熒惑和胡格爾那種親生孩子都能做成烏爾骨的瘋子,最后關頭沒人知道他們能干出什麼,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蔡老年紀大了,何榮輝脾氣又太躁,季平,這邊可能主要靠你了。”
顧昀閑時也耍貧嘴,但正事上卻不是啰嗦的人,這種程度的叮囑在他看來已經有點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沒辦法,實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給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著頭去見你。”
“我要你的頭干什麼?”顧昀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豬頭肉。”
沈易:“……”
顧昀在他發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離以外,隨手抽出一根割風刃斜跨在后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陳姑娘帶上。”
鐘老將軍死訊傳來之后,顧昀交接軍務有條不紊,還將部將們挨個囑咐到了,甚至能若無其事地開幾句玩笑,外人看來,他這反應平淡冷靜得近乎涼薄,沈易卻心生隱憂——當年他從加萊熒惑嘴里得到玄鐵營事變線索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帶她干什麼?”顧昀頭也不回道,“你真當陳家是賣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嗎?”
話沒說完,他人影已經趕投胎似的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雖然大梁方面已經極力不聲張,但兩軍對壘時對方主帥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瞞住的,就在顧昀接到消息,連夜趕往江北駐地的時候,江南西洋軍中也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雅先生接過侍者手上端著的藥水,吩咐說:“我帶給陛下,你去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飛快地跑了。
沒等靠近門邊,雅先生先聽見了里面的爭吵聲。
“不行,太貪婪了,”教皇沙啞而間或夾雜著幾聲咳嗽的聲音傳來,“我不建議這樣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東西,這樣貪婪,遲早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