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沒料到自己會被逮住,還是被認識的人逮住,當下有幾分尷尬地拱手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我來天牢是想跟蠻族使節確定幾件事——沈將軍可以看這個。”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長庚的一封手書,上面蓋了顧昀的私印,這是雁王借顧昀之勢開給她的后門,陳輕絮一開始沒打算走,此時才暗自慶幸,還好有這麼個東西,不然真要說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懷中,還帶著一點余溫,沈易接過去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做夢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過眼云煙,一個墨點都能進入他燒糊的腦子。
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陳輕絮共處一室,愣是不敢抬頭看人。
陳輕絮見他半晌不言語,便提醒道:“上面有顧侯爺的私印。”
沈易如夢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點,唔……請進。”
陳輕絮松了口氣,往天牢里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沈易并未跟上,便又道:“將軍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過來。”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打擾。”
說完,他就只是默默地跟在離陳輕絮五步遠的地方,大氣也不出,比沒有生命的鐵傀儡還消停。天牢里黑黢黢的,陳輕絮也看不見沈易臉紅成猴屁股的衰樣,心里還在詫異——不都說物以類聚麼?怎麼安定侯身邊還有這麼正經古板的人?
兩人相對無話地一路走到了蠻族使節的單間前,沈易終于開了尊口,數著字數說道:“此人名哧庫猶,是狼王加萊的心腹。”
他詐尸似的突然出聲,陳輕絮嚇了一跳,指尖頓時銀光一閃,險些把兇器拿出來。
沈易當然看見了,懊惱地閉了嘴,更不敢吭聲了。
這時,還是敵人解救了快要順著天牢的墻縫鉆進去的沈將軍,那單間里的哧庫猶聽見他的介紹,悠悠地接了話:“別人都道我是狼王身邊的叛徒,這位將軍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對上他,嘴皮子就利索多了:“叛徒?這麼說貴部二王子篡位的傳言是真的?”
哧庫猶搖搖頭,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坦然道:“二王子不過是個孩子,還沒到長出野心的年紀,不過十八部落狼旗下三位王子,世子已經被他們關起來,三王子……哈哈,是個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的傻子,也就只有二王子能湊合著給他們當這個傀儡而已。”
沈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兩個字,他那些心眼只要不在陳姑娘身上,就能轉得飛快,當即反應過來——北方蠻族名叫“十八部落聯盟”,本來就不是一體,想做群狼之王,除了讓所有人都吃飽穿暖外,還得長著能咬斷別人脖子的利齒。
沈易瞇了瞇眼,試探道:“怎麼?狼王居然能容忍?”
哧庫猶冷笑一聲:“天大的英雄也終究有老的一天,否則怎麼輪得到野狗出頭?”
沈易聽出來了,加萊熒惑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恐怕已經失去了十八部落的控制權。
他將腰間割風刃放下來,刀尖隔著鞘,拎在他手上剛好能拄在地上,哧庫猶瞳孔微微一縮——玄鐵營永遠是籠罩在十八部落三代頭上的陰影。
沈易拿著他那翰林的文雅腔調說道:“貴部狼王性情多有偏激,這些年大動干戈,想必族人們也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如今我西北有重兵把守,狼王手上的勇士未必還有一戰之心與一戰之力,恕我愚鈍,為何貴使要千方百計地混入使節團中破壞和談?豈不是連累三王子一個無辜的孩子?”
哧庫猶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將軍說得有理,十八部落聯盟里那些人恐怕也都是這麼想的,但這并非我王心愿。我曾向長生天發誓忠于我王,即便背負背信叛徒之名,也要替我王完成他的心愿。”
沈易:“請指教。”
“猛獸就是要有猛獸的樣子,倘若十八部落將來落到那些搖尾乞憐的人手上,從此被大梁訓成一只挖紫流金的狗,還不如讓他們就此覆滅,死在奮武戰斗的路上。”哧庫猶看著沈易道,“黑烏鴉的將軍,我問你,你是愿意被可悲地活著,還是死在烈火里。”
這哧庫猶說話跟混蛋一樣,陳輕絮本以為沈易不屑理會,不料沈易聽問,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自己比較愿意死在烈火里,但也知道‘螻蟻尚且偷生’的道理,從軍戍邊者,保護那些更愿意活著的人是理所當然,我并不認為漁樵耕讀的平靜日子哪里可悲——倘若族人真得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過錯。”
沈易說完,感覺自己大致已經得到了一些信息,便退后一步,彬彬有禮地對陳輕絮做了個“請”的手勢:“雁王托這位姑娘問你句話,我們倆就閑言少敘吧。”
哧庫猶聽見“雁王”兩個字的時候,表情變了一下,似乎有些古怪,又仿佛是感慨,不等陳輕絮開口,他便率先道:“你是為了烏爾骨而來的嗎?”
陳輕絮來時,長庚讓她帶給哧庫猶一句話,“交出蠻族巫毒之秘,給你想要的”,之前陳輕絮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此時旁聽了哧庫猶和沈將軍雞同鴨講一般的對話,總算摸到了一點門路,便將這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