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顧昀雖然被江北暴民叛亂與京城逆賊逼宮的事折騰得兩頭跑,但他和北疆蔡玢的聯系并沒有中斷,倘若江南已經是“遺民淚盡胡塵里”的慘狀,他不用細想也知道北疆一帶是怎麼個情況。
蠻人與中原的血仇,或許真要等著漫長百年過去,這兩三代人悉數死光,才能稍做緩解吧。
顧昀前腳剛到北大營,坐下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正巧蔡玢的信就來了。
信上交代得很簡單,然而三言兩語中的信息卻很多——兩軍對峙這麼久,互相都有對方的斥候探子,他們在敵陣中潛伏的人來信報說,春天的時候,加萊熒惑似乎大病了一場,從那以后人前就沒有見他露過面。
而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長子以盡孝為名整日不見人影,一干事務由加萊的次子暫代。
加萊膝下有三個兒子,都是一個女人生的,效仿漢制,以長子為世子,父親病重,兒子爭相表孝心并沒什麼不同尋常,可是世子孝順得正事也不顧,讓弟弟代勞,這合適嗎?
根據這個描述,蠻人那邊發生了什麼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才能兼備的次子不甘心因為晚生幾年就仰仗兄弟鼻息活著,用某種方法軟禁了加萊和世子,篡位奪權。
北大營現任統領說道:“大帥,除了那十三條,十八部落那邊還同意把加萊的小兒子送過來當人質,給我們下一步的和談吃定心丸,方才蔡將軍那傳來消息,小蠻子的車架正準備入關,往京誠遞了文牒,等著朝廷批復,末將正打算著人送到侯府,正好您過來了。
”
說著,他給顧昀遞上了另一封折子。
北蠻之事涉及邊疆軍務,在遞送軍機處之前可以先讓持有玄鐵虎符的主帥過目,只見蠻人遞上來的折子寫得確實非常誠懇,仔細描述了那位三王子及車駕隨從都是什麼人。
三王子才十五歲,據說是個體弱多病的半大孩子,隨行有使臣譯者一人,少年男女奴隸各十人,護送的侍衛十二人,每個人姓甚名誰,來龍去脈都寫得清清楚楚,連奴隸們的歲數與司管職務都清晰明了,嚴格按著大梁的通關手續來,顧昀從頭到尾反復看了三遍,沒看出一點逾矩的地方。
沈易抱著雙臂在旁邊說道:“這麼看來倒像是真的,野心勃勃的二王子囚禁了父兄,還要把親弟弟趕盡殺絕地扔來做人質,他好獨霸十八部落。”
“獨霸十八部落有什麼好處?”顧昀將折子扔在一邊,他在營帳暖爐邊坐了半天,愣是沒暖和過來,此時依然有意無意地將雙手湊近熱源,輕輕地搓著,“這回要是戰敗,蠻人往后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每年在關外沒吃沒喝,挖一點紫流金全要進貢,連神女和狼王的女兒都保不住。”
蠻人與中原漢人的世仇不是一天兩天,早在幾朝以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就有年景不好南下打秋風的風俗。北有全民皆兵的兇悍,南有名將輩出的脊梁,雙方一直在南下搶掠與奮起反擊之間膠著,百年間誰也沒有真正地征服誰——直到大梁率先發展了蒸汽技術。
那些年的光景,今人只能從史料中略窺一二,那是長臂師的黃金時代,沃土千里的中原地帶像一只蘇醒的巨獸,層層疊疊的火機鋼甲雨后春筍似的冒出來,輕裘、重甲、巨鳶、飛鷹……蒸汽如潮,鐵傀儡橫行京城中,長短炮的射程幾乎是日新月異。
剛開始,開海運、通力發展火機鋼甲的大梁曾被未開化的蠻人鄙夷為“專注奢侈與旁門左道的南人”。北方狼王太過信任自己的爪牙,傲慢地錯失了機會,沒能坐上紫流金沖天而起的濃云,乃至于后來被中原人收拾得幾十年沒有翻身之力,境內紫流金被迫上供,奮起直追也沒能擁有自己的鋼甲技術,至今裝備也靠著西洋人支援。
這種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十八部落不可能不重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如今大梁工廠四起,掌令法解禁,眼看要掀起第二輪火機鋼甲之術發展的高峰期——以現在的勢頭發展下去,如果任憑大梁熬過寒冬,緩緩復蘇,也許北方蠻族就真的沒有生存余地了。
“二王子為人如何,我不太敢說,”顧昀道,“但加萊熒惑我是了解的,那個老東西寧可死也不會坐以待斃,別說只是送來個兒子,就算送來個親爹,我們也得留一手——去取我的印來。”
這一宿,十來道烽火令從北大營發出,級別竟和洋人兵臨大沽港的時候一樣,整個西北到京城沿線驛站全部如臨大敵的加派兵力,靈樞院加派一批人手趕往北防軍駐地,巡視火機鋼甲情況,隨時準備一戰。
大梁在山雨欲來中邁入了冬天,很快即將進入一個新的年頭,朝堂上卻十分平靜。
雁王手握軍機處,幾乎是漩渦的中心,他的歸來讓滿朝上下都暗暗留心,可是雁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