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微微揚了一下眉:“也不用那麼客氣,我傷口不疼。”
智計百出的雁王終于無計可施,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人話:“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揭竿而起。”
顧昀十分縱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著長庚的側臉,繼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長庚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當時正在去總壇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們會選這個時機……”
“哦,”顧昀點點頭,“然后你一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趕忙就湊上去了。”
長庚聽著話音,感覺這個趨勢不太對,忙機靈地承認錯誤:“我錯了。”
顧昀把手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著,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怎麼想的,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然而他等了半天,顧昀卻沒有把火氣發出來,只是忽然問道:“是因為那天我問你‘何時可以安頓流民,何時可以收復江南’的話,給你壓力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這樣的表情,長庚只在當年除夕夜的紅頭鳶上見過一次,顧昀當時三杯酒祭奠萬千亡魂,臉上也是這種平淡的清寂,整個帝都的燈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張側臉。
長庚一時幾乎有點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顧昀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感受——倒不為別的,他覺得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就好像隨時掀開衣服給別人看自己的皮肉一樣,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見得愛看,不合時宜,這與為人爽不爽快沒關系,純粹是家教所至,白日里一眾人坐在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沒什麼不同,到酩酊大醉時才能顯出區別——有人會肆意大哭大鬧,有人最多不過擊箸而歌。
不合時宜的話在顧昀舌尖滾了幾回,浮上來又沉下去,終于,他略帶嘗試似的開口道:“我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
長庚何其會察言觀色,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瞳孔難以抑制地微微一縮,又慌張又期待地看著顧昀。
顧昀大概一輩子沒說過這麼艱難的話,差點臨陣退縮。
長庚:“你路上怎麼樣?”
顧昀:“……心急如焚。”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江南水軍全軍覆沒,玄鐵營折損過半,而顧昀才匆匆被李豐從大牢里放出來的時候,曾經說過“心急如焚”四個字嗎?
并沒有。
顧昀好像永遠篤定,永遠不慌張,如果慌張了,那多半也是他裝出來的。
他強大得有點虛假,讓人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懷疑哪天他就會像高大的皇城九門一樣,突然就塌了。
顧昀好像被打開了一道禁閉已久的閘門,那四個字一出,后面的話就順暢起來:“要是這一趟你真出了點什麼事……讓我怎麼辦?”
長庚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他。
顧昀:“長庚,我真沒力氣再去把一個……別的什麼人放在心上了。”
長庚一震。
顧昀還有平定南北的力氣,還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氣,還有夙夜不眠跟鐘老將軍死磕爭吵江北水軍編制的力氣。
但唯獨沒有再愛一個人的力氣了。
這些年來,顧昀身邊除了沈易這麼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個地大人稀的侯府,一點擠出來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這個當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慮的少年身上。
官場上人情往來,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顧帥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盡瘁,大公無私”。
但其實顧昀并不是純粹的大公無私,只是細想起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私”的。
這種寂寞,顧昀少年時并沒有很深的感觸,那時他是玄鐵三部的安定侯,縱有千般委屈萬般憤慨,一壺熱酒下去,隔日就能重新意氣風發地爬起來忘個干凈。而今他年紀漸長,思慮漸重,卻發現早年的瀟灑已經不知何時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憊,人身上累,心里也往往跟著沒滋味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個時而算無遺策、時而瘋瘋癲癲的雁王讓他牽掛操心,那活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顧昀臉上的疲憊和落寞一閃而過,不過眨眼就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地把長庚放好。
他拉過一條攤在一邊的薄毯搭在長庚身上,嘆道:“躺好,腰都直不起來,還想那事,你有沒有正經的?”
長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顧昀的手永遠也暖和不起來,永遠像剛從割風刃上拿下來,干燥,冷硬:“子熹,陪我躺一會好嗎?”
顧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邊,隔著薄毯將長庚摟過來,沒多長時間就睡著了。
長庚這才悄悄地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戰栗著想把枕邊的人拖過來狠狠纏綿,然而一時竟不忍心破壞這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只好一動不動地被欲火烤著,又難耐又幸福地捱著。
從雁回小鎮顧昀把他撿回來,到如今已經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間,顧昀的時間在邊疆與沙場,與長庚聚少離多……但未曾有一日離開他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