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被人一口道破身份,仍然面不改色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孫老板這小酒館生意太好了些,每日里客人不過三兩桌,酒水菜蔬卻車水馬龍似的,吃得完嗎?”
孫老板抬頭看著他,臉上哪還有醉意,分明是目露兇光,徐令眼尖,看見他外袍下面藏著一把面目猙獰的短刀。
徐令猛地站了起來:“王爺!”
本來在酒樓里打盹的、算賬的、跑堂的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目有精光,腰間似有武器,都是練家子。
兩個玄鐵營的侍衛一左一右地擋住了門,徐令下意識地握緊了防身的一把佩劍。
長庚將酒壺輕輕地撂在桌上,“咔噠”一聲:“來時路上我就在想,那麼多的流民,能藏到哪去,最壞的無外乎那楊榮桂喪心病狂到了極致,以疫情的名義將眾多流民聚集在一起,全數坑殺——”
孫老板獰笑道:“雁王殿下真是了解你手下那些狗官的心思,不愧是狗官的頭頭。”
“狗官的頭頭是我大哥,不是我,”長庚淡淡地道,“不過楊榮桂就是再喪心病狂,也未必就有那麼多能力吧,倘若他真的強行驅趕殺害流民,早就暴亂四起了,不可能不驚動江北駐軍。”
孫老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楊榮輝宣稱安頓流民的別莊已經建成,莊子靠山,要將這群流民帶去開荒種地,慢慢安頓,又派人登記,給每個流民發一塊號牌,憑牌分流到不同的山莊,如何分地、如何收租子都講得清清楚楚,還讓三五一群的流民自己選自己的領頭人。倘若不愿意去的,從此自便,揚州城外不再舍粥——染病的人單獨隔離出來,單獨隔離到別院,有大夫施藥,全揚州城的郎中那天都在。
”
倘若是江湖人,但凡在黑白兩道沾一點邊,也早有去處了,淪為流民的多半是老老實實的窮苦百姓,這些人畢生的心愿就是安頓下來,過好日子,只要能活,只要一天比一天過得好,有盼頭,就萬萬不會鬧事。
要是楊榮輝說在哪里建個更好的收容地,必定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但是楊榮輝卻講明了讓他們開荒種地,甚至踏踏實實地把規矩說在前頭,甚至租子可能比當年的地主東家還要高一點,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足夠讓這些流民自己管著自己,踏踏實實地跟著他的步調走。
徐令聽得十分疑惑,本以為楊榮桂是個酒囊飯袋,尸位素餐,手下鬧出疫情來,為了推諉責任才欺上瞞下,誰知這麼一聽,還覺得他頗有條理——要是早這麼搞,江北何至于有那麼多流民?
徐令道:“開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那楊總督既然將流民管得好好的,為什麼還要瞞報疫情?”
孫老板陰惻惻地諷刺道:“欽差大人食君之祿,真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不知道錢是哪里來的。”
徐令愣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楊榮桂貪下了朝廷撥下來安頓流民的救命錢!”
這句話脫口而出,徐令就后悔了,因為說得太不食人間煙火,果然,下一刻,雁王與那孫老板同時笑了,徐令臉紅了紅,忙找補道:“我只是沒想到楊榮桂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隔江就是淪陷區,又緊挨著江北大營,他怎麼敢……”
“江北大營不能隨便動,”長庚低聲道,“敵軍一旦有異變,誰也擔不了責任,楊榮桂要是想隱瞞,鐘老他們未必手眼通天到能知道這邊的情況。
”
孫老板冷笑了一聲,對他這解釋不以為然。
“只要控制住北上驛站,他就能一手遮天了。”長庚轉向孫老板道,“孫兄既然知道的這麼清楚,想必也是沒少幫著收攏流民——我猜猜,兩江之地多漁民,后有沙海幫水陸兩通,不知孫老板是哪一路的朋友?”
一邊的徐令剛開始沒琢磨過味來,只覺得“沙海幫”三個字耳熟,忽然見那孫老板側過頭來一笑,露出耳朵到下頜骨處一條猙獰的刀疤,這才突然想起來——沙海幫勢力遍及江南與福建一帶,乃是個大匪幫!
這孫老板不是什麼鏢師,他是土匪!酒樓也并非杏花村,而是個賣人肉包子的!
徐令倏地緊張起來,妄圖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之身將雁王攔在身后:“你……你是……”
長庚拱手道:“仗義每在屠狗輩,綠林之中也有性情中人,失敬。”
孫老板目光一掃他背后幾個玄鐵營親衛,不客氣道:“雁王也不必這麼客氣,你們這趟來明察暗訪,無外乎想知道楊榮桂貪了多少,流民被他禍害到了什麼地方,以及是否真有疫情,我不妨直接告訴你,那些個被帶到別院救命的病人頭天剛到了別院,便一人領了一碗草藥喝下去,結果當天晚上莊里就著了一場大火,里面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已經毀尸滅跡了,其他的要麼已經在所謂‘山莊’里被分批關押,要麼隨了我們弟兄,入了本幫。”
長庚面不改色道:“這樣聽來,我們要是不來,恐怕暴動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