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沒有很快回答,沉吟了片刻。
鐘蟬道:“烏爾骨纏身,并非他個人意志,我有時候想著,我對他諸多疑慮,其實也并不公平,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尋常人,無論如何我不該說什麼,可他不是,他身上連著國祚——子熹,如今朝中一個雁王,牽一發而動全身,離不開他,也不能全依靠他,你明白嗎?”
顧昀大概聽明白了鐘老將軍的言外之意——自己留一手,不要讓雁王權力太大,必要的時候想方設法以軍方之力挾制他,當退則退。
但顧昀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我會看著他的,師父您放心。”
鐘蟬一皺眉:“我知道他從小跟著你長大,情義深厚,但你能看著他多久?陳家這一代家主是那個丫頭,才這一點年紀,十年八年之內,不見得能指望上她,雁王的神智能撐得下那麼久嗎?”
“我活一天,就保他清醒一天,”顧昀道,“即便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也對付得了,數萬玄鐵營還在西北守著國門的,不會讓他亂來。”
鐘蟬微微一愣,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聽出了顧昀話音里的別樣意味。
就在他們兩人在背后瞎擔心的時候,長庚與徐令帶著顧昀撥給他們的二十個親衛來到了江北揚州,他們一行人扮作流民實在強人所難,便扮做商人,只說是杜財神麾下臨安府一處當鋪分號的掌柜,因為打仗被迫遷移至江北,一直沒什麼事做,這回商會向皇上請命沿運河建廠安頓流民,雖然朝廷尚未批復,但估摸著有譜,于是令其北上做前期的考察。
那臨安當鋪的名字,掌柜身份年齡正好與長庚對得上,杜萬全那邊早安排好了,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故事編得天衣無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揚州。
無論如何,杜財神如今是舉國上下的財神爺,被長庚刻意一捧,大商會上一封折子能直達軍機處,儼然是一副大皇商的氣派,比地方小官強多了,杜財神的人,當地府衙官員于情于理得見一面——哪怕楊榮桂這個呂家人實際與杜萬全不對付,面上的功夫也需做到了,在飛檐閣設宴請了長庚他們一頓。
自從洋人入侵,舉國動蕩開始,年節時的宮宴都大大削減了,起鳶樓倒下至今沒能再站起來,徐令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這種紙醉金迷之地了。“飛檐閣”在此地素有令名,又給人叫做“小起鳶樓”,雖然沒有當年摘星臺與云夢大觀的恢弘,精巧奢靡卻儼然更勝一籌。
京城禁止尋歡作樂已經很久,此地卻天高皇帝遠,全然沒有人在意,飛檐閣樓上“咿咿呀呀”唱小曲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見,進進出出都是紅男綠女。
徐令看得直咋舌,目瞪口呆地對長庚道:“王……掌柜的,貴府上有這等氣派嗎?”
長庚搖頭笑道:“哪里,溫飽而已,我家那位有點錢都拿去補貼一幫孤兒寡母了,心里沒個成算,我看他改天非要變賣祖宅不可。”
徐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空置的雁王府,而是安定侯府,“補貼孤兒寡母”,約莫是死傷撫恤,前些年沒打仗的時候,國庫困難,皇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那一點撫恤金一再減少,還不知要跟戶部兵部扯多少次皮,那些人總是能拖就拖,能推諉就推諉,就這樣,仍然有要不出來的時候,安定侯親自來討倒是還好,然而顧昀不定幾年回京一次,總是鞭長莫及,想來少不得自己補貼。
太平時便這樣怠慢,如今打仗了,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舉國上下所有物資以各地駐軍為先”,倒是又把人家擺出來了……想必過幾年倘若真的能收復失地,滿城未亡人還是得靠燈下補衣維持家用。
徐令心里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長庚低聲對他說道:“一會咱們兩個窮光蛋恐怕要露怯,不要緊,他們就是為了讓咱們露怯看笑話,我也準備了一場笑話等著看呢。”
徐令此時決定唯雁王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也沒有,滿腔肅清社稷的雄心壯志地跟著長庚進去了。
這頓宴請是以楊榮桂的名義請的。
楊榮桂——也就是呂侍郎那姐夫,名為兩江總督,聽著是十分威風,其實在此非常時期,權力并不大,首先江南全不歸他管,江北駐軍單獨自治,淮南一代大部分也不歸他管,所轄地區不過就是揚州府附近的一點地方,倉促提上來,是想用高配的封疆大吏打理協調好四方流民,穩定前線后方,倘若得力,將來收復失地,依著楊榮桂的功勞,八大總督之一必然是能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地做下去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楊榮桂自上任伊始就對江北現狀多有不滿,屢次酒醉后與心腹抱怨說自己頂著總督之名,實則不過區區一府尹云云。
然而楊總督縱然眼下滿頭包,傲慢依然之氣不減,加上背后是呂家,天生與杜萬全支持的朝中新貴不對付,自然不會親自來見幾個商賈,只派了揚州府幾個閑得油嘴滑舌的芝麻官作陪,席間揚州府尹紆尊降貴地露了一面,坐了不到一屁時,說了些空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隨從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揚州府尹鄭坤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