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光線暗淡的地方看了看長庚的眼睛,并未在他眼中發現那不祥的血光和重瞳,便知道他此時是清醒的,純粹是找事。
相峙了不知多久,長庚目中兇狠之色終于過路潮水似的平息了,而一股無法言說的哀求之色卻慢慢撥開浮沫露出來:“子熹,我……”
顧昀冷冷地問道:“你什麼?”
長庚在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慢慢放開他,整個人僵直如木偶,微微閉上眼,頹然坐在一側。
他在顧昀身上實在太敏感了,敏感到顧昀什麼話都不必說,一個眼神就能讓他肝腸寸斷。
沉默在小小的營帳中蔓延,好久,長庚才在一片落針分明的死寂里低聲說道:“這回南下,我要逼李豐站在我這一邊,要試探朝中世家門閥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那些人因循守舊慣了,內里也不是鐵板一塊,在京城中動作太大了容易遭到反彈,不如以江北為破口,引他們自己掉以輕心地分化上鉤。我還要借機推新貴上臺,等著下一步徹底排除異己,清理朝堂。”
他三言兩語間仿佛有暗潮席卷而過,獨獨不提“安頓流民”四個字,好像賭氣似的避嫌,故意不肯說自己一點好意,怎麼陰險狡詐、怎麼卑鄙無恥,他偏就要怎麼說。
誰不知道雁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他愿意,張奉函那種老刺頭都能哄得服服帖帖,而此時面對顧昀,他卻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年輕版本的張奉函,專撿顧昀不愛聽的說。
而他開了口,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稍稍喘息片刻,繼續口不擇言道:“這批新貴是我用烽火票捧起來的,趁著國難聚集成黨,往后根本不必苦心扶植,只要稍加照拂,必能因勢利導地成一股大勢。
他們會迫不及待地把舊朝政與舊制度攪個天翻地覆,我要自武帝始便由皇帝一人乾坤獨斷之例徹底斷送在這一代,至于李豐,他愛怎樣怎樣,李家人全死光了我才高興。”
顧昀此時算是聽出來了,這混賬東西自己覺得虧心,反倒特意到他這虛張聲勢地張牙舞爪,非找碴吵一架才安心。
顧昀心頭冒著火想道:“遂你的意。”
于是口氣很沖地問道:“你不姓李?那你是姓豬還是姓狗?”
“我?”長庚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天生豬狗不如,只是蠻女手里的一具人肉傀儡……”
他這話沒說完,顧昀抬手便要給他一記耳光,長庚本能地閉上眼,卻硬扛著不肯躲閃,那巴掌攜著勁風而來,卻在落到他臉上之前,堪堪停在了他的頸側。
“功過自有天下人評說,你和我死纏爛打地要夸討罵有什麼意思?”顧昀本想將聲氣壓一壓,誰知說到后來也動了真火,“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逼著我承認你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對,再大逆不道我也雙手贊成——你就滿意了?睡得香了?良心安放下了?”
他話音里仿佛帶著刀,一句一個血口子,長庚疼極了似的微微抽著涼氣,顫抖道:“天下和我有什麼關系,是天下人負我,我從未虧欠過這天下一絲一毫,我管他誰評說……可是人活一把念想,子熹,我一生到頭,這點念想想分也分不出去,都在你身上,你要斷了我的念想,不如給我指條死路,我這就走。”
“喲,怎麼,雁王殿下還要死給我看?”顧昀差點讓他氣笑了,“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威脅我。
”
長庚聽了如墮冰窖,難以自抑地發起抖來,這一天沒和顧昀說上話,他心里惴惴不安到了極致,也很想像糊弄徐令那樣,拿捏好分寸火候,跑來求一番諒解……那也并不是難事。
可是道理一千條,他心知肚明,偏偏做不到,偏偏忍不住。
可知情愛一事迷人神智如斯,好比沒柄的雙刃劍,動輒傷人傷己。
顧昀推開他,長庚一驚,慌忙伸手去抓他:“子熹別走!”
顧昀順勢帶過他的手腕,逼著他攤開手心,隨即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根什麼玩意,抬手便往長庚手上抽了下去,“啪”一聲響動,長庚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這輩子從沒被先生打過手心的雁王殿下驚呆了,一時連掙扎都忘了。
顧昀拿著打他的正是那把白玉笛:“你自己拿自己當豬狗,誰會把你當人看?你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撒潑打滾地向誰討寵?你賤不賤?賤不賤?賤不賤?”
他嘴里罵著,罵一句便抽一下,接連在長庚手心上抽了三下,專門往一個地方抽,打完紅印子就一條,絕無暈染。
打完,顧昀用白玉笛別過他的下巴:“別人如何待你,和你有什麼關系?別人是敬你畏你,你就天下無敵,別人棄你如敝履,你就真他娘的是團爛泥嗎?區區一個死了八百年的蠻女,區區一點亂人心性的巫毒旁門能怎麼樣?看著我說話!”
長庚:“……”
“聽人夸雁王殿下學富五車,卻不知什麼叫做‘自重’,你那五車里裝的是什麼?草紙嗎?”顧昀說完,將玉笛扔到一邊,嘆了口氣,“你等了一整天,特地來討打,現在如愿以償了,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