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要是不出意外,廠房產業總歸比凡人一輩子壽數長,就算朝廷只給這十三民間義商特許權,他們的子孫后代怎麼辦?
燒紫流金的地方往后只會越燒越多,否則必然難以為繼,那麼朝廷是要給他們子子孫孫都有特許權嗎?子孫分家怎麼辦?廠房被人買下來怎麼辦?倘若紫流金的特許權也能買賣,那麼將來歹人要私囤鋼甲火機謀反,不也太方便了嗎?
但如果這種特許權只是一錘子買賣,對人不對廠,那以后這十三個懷揣特許權的人死了,廠房一散,不還是要流民橫行嗎?
眼下這一代流民知道造成他們流離失所的是外敵,是朝廷管他們飯吃、給他們安排去處,但幾十年后的再出流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覺得是強制收回特許權的朝廷砸了他們的飯碗,這樣一來,豈不是解一時危局,埋下無窮禍患嗎?
此外還有種種顧慮,不一而足,方欽最后用文雅的措辭總結:綜上所述,鼓動將紫流金販售給私商的人,要麼頭腦簡單,根本是顧頭不顧腚,只看眼前不想想將來怎麼收場,要麼根本就是根攪屎棍子,渾水摸魚,不知安得什麼居心。
方尚書才高八斗,長長的一封折子,字字句句往隆安皇帝心上戳。
“倘若這折子按著常規途徑,先送到軍機處,我們還有能力攔一攔,”江充嘆道,“可是……唉,王爺,方家在朝中畢竟根基深厚啊。”
長庚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江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只見雁親王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方大人說得乃是當務之急的時政,并非歌功頌德的廢話,其言又句句在理,并無不妥之處,就算送到軍機處,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攔下?寒石,你那句話妥當嗎?當軍機處是什麼地方,專門欺上媚下、弄權舞弊用的麼?”
他語氣雖然溫和,但話說得已經說得極重,江充悚然一驚:“王爺……”
長庚神色微斂,淡淡地打斷他道:“今日這話自你口出,自我耳入,不會傳到第三個人那里,姑且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在軍機處里再聽見類似的話。”
江充忙正色應道:“是,下官失言了。”
長庚的神色溫和下來,睜眼說瞎話道:“我這個人經驗有限,遇上事城府與涵養都不足,拿你當自己人,嘴里也沒個把門的,話說得輕了重了的,寒石兄別太往心里去。”
江充連聲道“不敢”。他被雁王一手提拔,別人都以為他是雁王心腹,但他自己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這位知遇之恩深重的上司。
以方家為首的勢力不會坐看朝中新貴借著國家缺錢的機會上位,必定會不遺余力地打壓,這是肯定的。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江充心知肚明,這些所謂“新貴”恰恰是雁親王一手扶植的——從改革吏治……甚至更早,發行烽火票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鋪墊了。
倘若他這漫長的鋪墊是為了布一個局,那麼最后指向何方?
雁王殿下真的只是大公無私,所做種種都為了緩解國家一時危局嗎?他真像自己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欲無求,只待外敵一退,便會立刻掛印回家當吃個皇糧的閑散王爺嗎?
要真是那樣,他有什麼必要殫精竭慮地鋪這麼大一張攤子?
但倘若雁王只是用這一場彌天大謊欺遍世人,心里另有所圖……他又能圖什麼?
他是當今皇上唯一一個還活著的親兄弟,也是大梁唯一一位親王殿下,若想再進一步,也就只有……那個位置了。
但這也完全說不通,雁王要真的有意皇位,當年隆安皇帝親口傳旨讓他繼位的時候,他為何要抗旨?
退一步說,就算他當時推拒,后來又起意,那他何苦以親王之尊得罪一干朝中重臣?正常的難道不是出手拉攏嗎?
江充一頭霧水,頗為小心地問道:“可是殿下,就連下官看完這封折子,都對私商設廠一事充滿疑慮,何況皇上?但若此事當真不成,那麼且不說朝廷該如何安撫杜公他們這些于國有功之人,眾多流民又該如何安頓呢?”
“這你就想岔了,”長庚意味深長地笑道,“皇上看完以后只會對私商買賣紫流金一事充滿疑慮,既然方大人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私商買賣紫流金不可行,我們不如想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江充倏地一愣。
長庚:“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列位稍微早點到,軍機處在朝會之前先議一議此事,別讓我皇兄失望。”
江充應了一聲,起身告辭——有那麼一瞬間,他從雁王平心靜氣的字里行間聽出了某種說不出的篤定——好像他早已經料到了方欽這封折子,也早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
但……既然有解決方案,為何一開始不提出來,非要繞這個彎子呢?
這樣除了提前激化烽火票新貴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