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排將軍在安定侯不吭聲的情況下面面相覷,一起作壁上觀,末了由軍機處跑出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和稀泥。
顧昀抬頭看了一眼隆安皇帝,只覺李豐真是老了,不過三十來歲,已經華發遍生,一腦門焦頭爛額的戾氣,有那麼一瞬間,顧昀忽然想:“倘若當年城將破時,他被一枚流矢釘死在紅頭鳶上,是不是對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呢?”
李豐似有所感,正好抬頭碰到顧昀的視線。
這天散朝后,顧昀便被留在宮里,兩人戰前鬧翻,之后馬不停蹄地四處打仗,幾乎沒有再私下相處的機會,這一回再次在一同長大的地方聊些經年閑話,幾乎是恍如隔世,李豐留下顧昀實屬一時沖動,真一同走在御花園里,才發現無話好說,著實尷尬。
正這時,太子下學經過,過來問安見禮。
李豐不怎麼沉迷于后宮,子嗣不豐,太子剛滿八歲,還沒開始長個子,一團孩子氣,見了李豐有點拘謹,規規矩矩地上前見禮道:“父皇。”
隨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昀一眼,有點想搭話,又不知這人是誰。
顧昀沖他笑了一下:“臣顧昀,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吃了一驚,小男孩都愛聽大英雄的故事,此時見到真人,一方面激動不已,一方面還要在父親面前勉強維持太子威儀,小臉都漲紅了,磕磕巴巴地道:“顧、顧將軍!不……那個……皇叔公不、不必多禮。孤……我還習過皇叔公的字呢。”
顧昀神色有點古怪:“……殿下太客氣了。”
“皇叔公”仨字給了他會心一擊,叫得他覺得自己長出了兩尺長的胡子。
那天李豐揮退四下,只留下太子隨行,誰也不知他和顧昀聊了些什麼,宮人只知道,小太子似乎與安定侯十分投緣,一直纏著他不肯走,最后趴在顧昀肩頭睡著,是安定侯親自送回東宮的。
臨走時,隆安皇帝特意囑咐顧昀,要是有工夫,常進宮來看看,也指點指點太子。
之前皇上與安定侯翻臉,軍政離心之事似乎只是一場被人刻意淡忘的漣漪。
而此時望南樓雅間中,江充匆匆趕到,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遞給長庚:“王爺,您看看這個,我們在朝中根基未穩,這回可能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那是一份奏折拓本,江充壓低聲音道:“大內流出來的,下朝以后,幾大世家就通過王國舅,聯名將折子遞到了皇上那,恐怕是蓄謀已久。”
長庚神色不變地接過來:“王國舅?他自己屁股擦干凈了麼?這段時間戰亂紛紛,譚將軍身死京城,便覺得沒人追究他了?”
江充將聲音壓得更低:“王爺,王國舅是太后母家,只要不謀反,皇上不會動他……再者當年那件事誰敢提?若是以此為由扳倒了王國舅,難道先帝不會落一個受小人妖女蒙蔽,殘害忠良的昏君名聲?子不言父過,皇上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辦了王裹。”
長庚面無表情,一目十行地將那拓本掃了一遍,忽然“咦”了一聲。
江充:“怎麼?”
長庚:“這東西不像是王裹那酒囊飯袋想得出的,誰的手筆?”
江充:“哦,說來此人與王爺甚有淵源,當初方家不是還有意與王爺結親麼?這背后捉刀之人正是那方小姐的叔叔,當朝戶部尚書方欽,原是元和十八年先帝欽點的狀元郎,前朝唯一一位連中三元的,自小才名卓絕。
”
自從方欽接掌戶部,一干事務井井有條,與軍機處配合得當,從未拖過后腿,可謂是個能臣。可惜屁股決定腦袋,他生于方家,代表方家,注定是一塊才名卓著的絆腳石。
“半朝座師,風頭無兩。”長庚輕輕地敲了敲桌案,“舊時王謝堂前燕,也該往尋常百姓家里飛一飛了。”
江充聽出他話里殺機,心頭一跳。
☆、第81章 婚事
那點絲絲滲透的殺機一閃而逝,還沒等江充看個分明,長庚又若無其事地贊道:“方尚書確實有才,真乃治世之能臣。”
雁親王言語輕快,贊賞似乎也贊賞得實心實意,仿佛方才那一點說不出的殺機完全是江大人自己的臆想,只有“治世”二字用得十分微妙。
方欽的折子直指隆安皇帝的心窩,他也不評論將流民歸入廠房是好是壞,只揪住紫流金監管安全問題不放,甚至把顧昀也拖出來說事——“數萬玄鐵營將士于前線浴血奮戰所得,若不能善用,豈不寒忠臣良將之心”?
顧昀約莫是不會太計較的,但李豐的逆鱗是妥妥地被戳中了,長庚勸奉函公在紫流金問題上讓步的時候說過,自那英明神武的武帝開始,紫流金之于帝王家,便仿佛是另一部傳國玉璽,何況景華園數代積累的皇家私庫一朝付之一炬,自那以后,李豐只會更沒有安全感。
后面,方欽還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一長串紫流金售賣給私商可能造成的后果:比如開了這條口子,以后怎麼鑒別私商手里的紫流金是從朝廷買的還是走私的?
倘若外來走私紫流金價格更低,那逐利的商人理所當然會打著特許的牌子走私,民間私藏、私售、私運紫流金一事本就屢禁不止,往后不是更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