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平時基本滴酒不沾,只是這天連著聽了四個多時辰的墻角實在太累,才讓人上了二兩黃酒微微刺激一下。誰知這點微醺非但不助眠,晚上回去還讓他有點難以入睡。
長庚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直至快四更天,才迷糊了一陣。半睡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進門,他翻身驚醒,抬手擰開床頭吊著的小汽燈,結果不知是京城這陣子雨水多潮的,還是這屋里好幾天沒人住了,那汽燈只閃了一下又滅了。
來人熟稔地坐在一邊的小榻上,笑道:“你在我床上干什麼?”
長庚吃了一驚,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借著一點微光看見竟然是顧昀回來了,忙問道:“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京城,怎麼這麼快?”
顧昀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往旁邊一靠:“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提前跑回來的。”
上次一別還是年關,轉眼冬去春來,如今已經入了夏,有半年沒見人了,雖然顧昀戰報中時常夾帶“私貨”,隔一陣子便寄封書信來,但怎麼比得上真人在眼前?
長庚想他想得不行,當下便要撲上去抱住他。
顧昀卻往后一仰,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的手,身如紙片似的,落到了窗前,外面雨已經停了,月光悄然自水坑上蜿蜒入室內,顧昀背光而立,長庚看見了他身上萬年不卸的輕裘甲。
“干什麼一見面就動手動腳的?”顧昀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長庚聽了前半句正哭笑不得,心道他倒惡人先告狀了,也不知道誰比較愛動手動腳。及至聽了后半句,他笑容忽然就收斂了,隱約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子熹,你怎麼了?”
顧昀不吭聲,只是看著他。
兩個人一坐一站,半晌相對無語,倒像是訣別一樣。
長庚的心毫無來由地狂跳起來,震得他胸口幾乎裝不下別的東西,氣也喘不上來。他忍無可忍地爬起來向顧昀走去,從床邊到小窗,不過四五步遠,他卻仿佛怎麼也走不到頭。
他前進一些,顧昀便要退后一些。
長庚不管不顧地轉身一把抓起別在床頭的汽燈,瘋狂地擰起上面的機關,汽燈發出幾聲爆鳴聲,突然一下亮了,屋里大熾,長庚不顧燈光刺眼,惶急地轉向顧昀,卻見站在窗邊的人面白如紙,帶著不似活人的灰敗,兩行血跡順著他的嘴角和眼角朱砂痣淌下來。
那汽燈“啪”一聲又滅了。
顧昀低低地嘆道:“我不能見光,你點它做什麼……長庚,我這就走了。”
“不能見光”是什麼意思?長庚當場差點瘋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拼命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玄甲。
長庚嘶聲道:“你站住,你要去什麼地方!顧子熹!”
“去該去之地。”顧昀的聲音里帶出些冷意,“你如今羽翼已豐,巧取臨淵閣,豪奪李家江山,天下風云際會皆在掌中,何等手段?李豐不就死在你手上了麼?我久留無益,特來告別。”
長庚惶急道:“不,等等,我沒有……”
他直覺想反駁自己沒有,可是話到嘴邊說不出來,心里一陣糊涂,感覺顧昀所說的事好像又確實是自己干的。
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受先帝所托,將你從雁回小鎮接回來,一直照顧你到成人,指望你即便不是個經天緯地的棟梁之才,起碼是個人品端正、光風霽月的好人,你又是怎麼做的?”
初夏夜里,長庚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我依先帝旨意照顧到你長大,卻沒料到養大的是條中山之狼。”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大梁自太祖開國至今,兩百年了,本以為能千秋萬代,誰知傳國玉璽毀在我這一輩手上……”
長庚想狠狠地抓住他,或是大哭大叫一番,然而整個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樣,只能木然地看著顧昀輕飄飄地一轉身,撂下一句:“顧某九泉之下請罪去了,不必再見。”
隨后他竟穿墻而過,憑空消失了,打開的窗戶空蕩蕩的,長庚一時間五內俱焚,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心跳如雷,足足三息,他方才回過神來,緩緩將胸中一口郁結之氣吐出,后知后覺地明白起來——那只是個逼真的噩夢。
不知是喝酒的緣故還是什麼,他的頭一抽一抽的疼,四肢發酸,睡了一宿比沒睡還累。
暗自平靜了片刻,長庚正打算起來喝口水,再閉目養神一會,誰知剛把自己撐起來,驀地看見窗邊木椅上有一團黑影,來人吐息極輕緩悠長,顯然是個高手,乃至于長庚方才被自己心跳鼓噪聲所震,居然一時沒有察覺。
他本能地喝道:“誰?”
那人低低地笑道:“你在我床上干什麼?”
再沒有比這再大的驚嚇了,長庚本來就沒從噩夢里醒過神來,當時胳膊肘一軟,直接摔回到床上,顧昀那破床從床板到枕頭無處不硬,這一撞非同小可,縝密冷靜的雁親王險些被一個枕頭給撞暈過去。
顧昀嚇了一跳,忙躥到床邊扶他起來。
他將沈易與一干親兵全甩在身后,自己提前了兩天趕回來,本打算休整一宿明天早晨去嚇長庚一跳,誰知進門一看,發現床被某人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