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一走,長庚立刻揮退了兩側隨侍的小太監,迫不及待地拆開,他手本來就巧,拆得又極為小心珍重,信封沒有撕壞一點,拿出去還能當個完整的用。
剛一打開,里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壓干的杏花。
顧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無巨細地寫了好多話,他本就嘴欠人損,描述起西域聯軍的熊樣更是不吝壞水,敵軍屁滾尿流之態簡直如在眼前,倘若軍機處還有人在,這會大概要驚悚了,誰見過風輕云淡的雁親王在案牘成山的桌案后自己笑得這麼開懷?
結尾,顧昀又寫道:“關口有幾株杏樹,為戰火牽累,樹干已然焦灰大半,蟲蟻不生,本以為早已死絕,一日巡營歸來,竟見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綻開,可憐可愛,行伍之人煞風景者不計其數,講甚麼惜花愛花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先下手為強,先下一枝與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傳世的行楷后面涂了一句,長庚依稀辨認出那是“愿來年早春能剪侯府幾枝春梅”,后來大約是覺得議論未來事不祥,復又涂去,瀟瀟灑灑地寫了個落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合,他那落款處隱約留了個花枝的印記,端素地橫過那個“顧”字,單是看一眼那壓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覺到一股暗香撲面而來,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長庚被他悶騷了一臉。
這些世家公子哥們無論平時看起來是粗是糙還是不走心,這些吟風弄月的小手段個個都會,誰都有那麼壓箱底的幾招。
長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顧昀灌多了黃湯的那股卡在風流和下流之間的勁,他倒不至于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風流韻事捻酸吃醋,反而覺得這樣的顧昀怪可愛的。
長庚就著一碗涼茶,慢吞吞地把顧昀的家書從頭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將每一個字都拓在腦子里,閉著眼落筆都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才將信紙和干花都收進荷包貼身放好。
隨后他落筆在一邊的紙上寫了“世家”兩個字,微微合上眼。
“雁親王”三個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世家與皇族之間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會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跟他過不去,很多手頭寬裕的世家甚至對烽火票表達了極大的支持,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點銀子……
那麼下一步呢?
邊關一旦動手就是巨額的軍費,流民還在源源不斷的渡江,大梁境內人心惶惶,不事生產,那一點應急用的烽火票銀很快就會見底,朝廷總不能靠借錢活著。
改革田制、稅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隨便動哪里都得傷筋動骨。
屆時,滿朝上下的世家權貴都會是他的敵人。
長庚方才還帶著溫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來,狼毫輕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個叉。
燈下年輕的親王俊秀極了,也冷酷極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陳姑娘……甚至顧昀,他們好像都覺得挑起大梁的那個人可以在大廈落成時將大梁輕輕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麼可能呢?
“權勢”二字,在危亡之際,從來都是一條你死我活的不歸路。
☆、第76章 離心
幾日后,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后,緊急商量了一天,批復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再后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開,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松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面,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后雁親王便進宮面圣,將這一階段的戰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于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麼這麼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圣上之所急,愿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關鍵時候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盡了些力。”長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于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只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商販。”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里追逐到什麼呢?”
長庚不假思索地侃侃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里來雨里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人強不到什麼地方——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保——如今國難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干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面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麼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里有話的雁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