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這些被百般折辱、當牛做馬的中原人終于在玄鐵營的護送下,彼此攙扶著回到了自己的國境內。離古絲路關口還有十來丈遠,尚不及通過,也不知是誰先帶頭跪下,以頭搶地,痛哭不止,絲路入口處哀聲一片,過往孤鴻不忍聽。
顧昀擺擺手,令護送的將士停下來不要催促,默默地等在一邊。
這些俘虜中,只有一個人沒哭,那男人約莫有三十來歲,一身文質彬彬,是個讀書人的模樣,身邊帶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徑自來到顧昀面前,也不僭越,隔著一水親兵,遠遠地站定。
一個親兵在顧昀耳邊道:“大帥,我路上聽人說,好像就是這書生將被西域人擄去的難民歸攏到一起,保全了麼多人,還設計泄露了西域狗賊的行蹤,讓樓蘭王子有機會偷襲。”
顧昀先是一愣,還沒等他細想,便見那書生已經帶著身邊的少年跪了下來。
顧昀對外雖然剛耍完流氓,對這些人卻不敢有一點輕慢,忙道:“先生不必這樣,快請起,怎麼稱呼?”
那書生拒絕了他的攙扶,沉聲道:“大帥,草民姓白名初,是個久試不第的窮書生,沒出息得很,因父母早亡,家境貧寒,便絕了科舉之心,去年帶著幼弟來古絲路給人寫寫算算討生活,不料遭此大難,白某雖不才,亦是圣人門下,知道‘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辭令乃士之節’的道理,然而情勢所迫,落入敵手,為茍全性命,被那些狗賊肆意侮辱,施以宮刑……”
顧昀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親自越眾上前,來到那兄弟二人面前,沉聲道:“是我們來遲了。
”
白初道:“茍延殘喘到如今,不過是想親眼得見王師收復失地。”
顧昀肅然拱手:“先生之功赫赫,我定會上報朝廷。”
白初低低地笑了笑:“殘破之身怎敢居功,只是草民有個不情之請。”
顧昀:“請說。”
白初道:“我有一幼弟名正,年方十六,不及加冠成人,所幸天生還有把力氣,君子六藝雖大多不行,但騎射之術尚可,草民知道玄鐵營乃是國之利器,將士們個個都是精銳,以他的資質原是不配的,只求能讓他當個跑腿侍奉的小廝之流,跟在大帥鞍前馬后調教幾年,日后高堂在天有靈,叫他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顧昀看了一眼那少年,見他長得虎頭虎腦,也不插話,兀自在旁邊紅著眼圈抹眼淚,便暗嘆一聲:“先生快快請起,這都是小事……”
白初按著那少年的腦袋上前幾步,逼他跪在顧昀面前:“給大帥磕頭。”
白正大概是個心眼實在的孩子,讓磕頭就玩命磕頭,一點虛的都沒有,腳下的石磚地讓他磕頭直震,顧昀無奈,只好彎下腰要將他扶起來,然而他剛一碰到那少年雙肩,便是一怔,只覺那孩子雙肩不住顫抖,不像激動,倒像……恐懼。
幾個念頭突然從顧昀心里閃過——
西域聯軍在古絲路處因行蹤泄露而遇襲,損失慘重,怎會不震怒?
那麼首當其沖的,他們便會拿這些嫌疑甚重的中原俘虜開刀,別人先放一邊,但領頭的那個無論是否與這事有關系,絕對少不了被牽連,敵人才不會管這其中有沒有冤情,也根本不必有證據,只消一點懷疑就不會留下他性命。
這次換俘,放回一些老弱病殘就算了,怎麼會把這個白初也放回來?
方才他就隱約覺得不對勁,可是被那白初和著數十人大放悲聲的背景說出那樣一番話,他心里一時又激蕩又愧疚,沒有深究!
顧昀一警覺,當即后退,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大吼,那“白初”整個人脹大了一圈,清瘦的臉撐圓了,皮膚寸寸皸裂——他臉上竟掉下一張撕裂了的人皮面具來。
“大帥!”
一架玄鐵重甲毫不猶豫地撲過來,一把抱住顧昀,錯步間轉身以三層鋼板的后背為盾護住他——
“轟”一聲巨響,那“白初”整個人炸了,巨大的火浪席卷四方,伏地的少年當場尸首分離,顧昀耳朵里“嗡”一聲,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
☆、第75章 情書
奉命斷后的沈易聽見巨響,回頭一看,嚇得肺都快噴出來了,當下本能地要追過去。
可沈將軍邊疆沉浮多年,畢竟已經不再是當年靈樞院里的意氣書生了,一驚之下胯下神駿方才擺頭動了一下,沈易已經回過神來,緊緊地將馬韁拽住,第一時間嘬唇作長哨:“玄騎不要亂,玄鷹去探敵軍異動,傳我令……”
可他話沒有說完,一個玄鷹斥候倏地落在了他面前:“報!大帥!”
“等等,大帥騰不開身,”沈易攔住他,“怎麼回事?先跟我說就行。”
那玄鷹斥候飛快道:“沈將軍,西域十六國撤回國內后,重整旗鼓,糾集各國國內保存的戰車共一十八輛,正往我方駐地行進,恐是要反撲……”
沈易沉聲道:“多少人?”
“若不算車,從天上看,甲與騎兵至少有兩三萬……”
“沈將軍!”
顧昀一個親衛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沈易驀地扭過頭去,險些抻著脖筋,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他簡直不敢想象,倘若顧昀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麼守住古絲路入口處的二十七關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