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微微閉上眼,雙臂緩緩地收緊,松軟的毛領掃過他的臉,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隨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味道比之前還要重些。
二十多年的烏爾骨如一把銼刀,挫骨雕肉地給他磨出了一個這樣的人,顧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個字都不敢提,長庚骨子里有種不向任何人妥協的執拗,從那麼小開始,每天夜里寧可睜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點。
一個人如果捂著傷口不讓誰看見,別人是不能強行上去掰開他的手的,那不是關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子熹,”長庚不知他抽了什麼風,只好有幾分局促地低聲道,“你再這樣抱著我,我可就……”
顧昀勉強壓住心緒,咽下酸澀,面無表情沖他地挑了挑眉:“嗯?”
長庚:“……”
愣是沒敢說。
舌燦生花的雁王殿下難得啞口無言,顧昀看著他笑了起來,伸手將他的狐裘一攏:“走,帶你出去轉轉。”
兩人并肩走出帥帳,關外的朔風硬如刀戟,獵獵的旗子像在空中展翼的大鵬,天高地迥,遠近無云,押送輜重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自四境戰爭爆發以來,哪里都仿佛在捉襟見肘,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再現過這樣近乎繁華的場面了。
顧昀駐足看了一會,暗嘆道:“那麼大的一個爛攤子,得敖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個頭緒來?”
“先送來這麼多,其他的我再想別的辦法,”長庚道,“現在掌令法取消了,靈樞院那邊這個月又添了幾個直屬的鋼甲院,正向天下長臂師招賢納士,在鋼甲火機方面格外有建樹的,不論出身,都有進靈樞院的機會,奉函公信誓旦旦說西洋海軍的海怪也沒什麼可怕的,只要給他時間,他也能做得出。
”
“奉函公這輩子沒吃過飽飯,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嗎?”顧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長得嚇人和敗家之外還有什麼用,沒錢沒關系,就算用輕騎,我也遲早把那些到別人地盤上來撒野的東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說“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側身,裹著一半鋼甲的手剛好撞到了長庚手心,長庚下意識地一把攥住了他凍得發疼的手,這動作隨即被他寬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攏著人的體溫。
長庚并不是一點氣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顧昀那個意想不到的擁抱實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里所有難以置信的期待都點著了。
他直勾勾地看著顧昀,一語雙關地問道:“什麼?”
顧昀一天里第二次忘了詞。
在外人看來,兩人像有病一樣面面相覷了片刻,顧昀僵立了許久沒做出反應,長庚的神色漸漸黯了下去,心里自嘲地想道:“果然還是我的錯覺。”
就在他打算退開的時候,長庚的瞳孔忽然距離地收縮了一下,因為長袖掩映下,顧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冰冷干澀的手指帶著鋼甲的力度,沒有一點躲閃游移。
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心里知道,他方才半是沖動半是不忍地邁出這麼一步,以后再也不能回頭了——被烏爾骨折騰了這麼多年的長庚承受不起,再者態度反反復復,也實在太不是東西。他并非沒有說過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喝多了也會滿嘴跑馬地胡亂承諾,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謂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難以出口,話到嘴邊,也只剩一句:“我讓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必那麼殫精竭慮,有我呢。
”
長庚整個人有點傻了,顧昀一句話從他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原封不動的集體撤離,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顧昀被他盯得有些尷尬:“走了,那幫泥腿子都等著瞻仰雁王風采呢,傻站在這喝西北風算怎麼回事?”
在玄鐵營的地盤上,是不可能搞什麼“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戰時軍中嚴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軍法處置,絕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點邊的陳姑娘也在顧昀鋼板撤下去之后,便自己領了軍醫的職,在嘉峪關以內的傷兵所忙得不可開交,十天半月沒出現過了,眼下就剩下個“西北一枝花”,雖不會跳舞,但好在能隨便看,不要錢。
所謂給雁親王接風,也不過就是多做幾個菜,暫時不負責布防的幾位將軍過來做個陪而已——還不能陪到太晚,因為要輪流頂班,一點休息時間彌足珍貴,他們片刻不敢放松,還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個顧昀領著始終有點恍惚的雁王去安頓。
“這邊無聊得很吧?吃沒好吃,喝沒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的娛樂項目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輸贏還不帶彩頭,”顧昀回頭道,“你小時候是不是還因為我不肯帶你來生過氣?”
長庚雖然滴酒沒沾,腳步卻一直有些發飄,總覺著自己在做夢,夢話道:“怎麼會無聊?”
顧昀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給你吹個新學的塞外曲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