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奉函自從京城被圍困后,整個人成了雁王的忠實擁躉,掛在手邊的傘還是剛從人家車上拿的,一提到雁王就腦熱,恨不能將“我家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昭告天下。
此時這老靈樞說了一通仍然沒有解氣,又意猶未盡地繼續道:“此時與兩百年前不同,那時是朝廷橫征暴斂喪失民心,才有四方群雄而起,如今卻是外敵入境,皇上……皇上雖然一些手段法令過于激烈,但也算得上勤政愛民,并無過錯,值此亂世,倘若臨淵木牌落到別的什麼人手里,誰能擔保他不生異心?雁王殿下本為天潢貴胄,危機當頭本可繼位逃往東都,他卻沒有去洛陽,而是在城樓上!倘若這樣的人不值得托付臨淵木牌,還有誰配?”
杜萬全圓滑慣了,不跟他嗆著來,聞言只是笑了笑道:“這我相信,雁王殿下人品才華無可指摘,不過身體這事,我們這些外行說了都不算是吧?我看不如這樣,咱們都聽陳姑娘的,先點些酒菜吃著,等陳姑娘的信送到再做決斷,好不好?”
張奉函的神色微緩,也搖頭自嘲道:“老了老了,還是一把爆脾氣,杜公別往心里去。”
他話音還沒落,三人便同時聽見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杜萬全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杜財神回手推開窗,一只活靈活現的小木鳥鉆了進來,輕輕地在桌子上啄了兩下,趴下不動了。這只木鳥比鐘將軍那只還要特別,因為后者是托信得過的人送來的,陳輕絮的這只卻是在西北從軍路上放飛回來的。
木鳥的腹部以特殊的手法上了“封條”,不是鐘將軍那象征意義的封條,而是一串嚴絲合縫的暗鎖,上面有二十七個孔洞,需要以細針按順序穿入,否則會引燃木鳥腹中剩下的紫流金,不知道開鎖秘鑰的人什麼都拿不到。
這種特制的木鳥工藝極其復雜,就連臨淵閣內也沒幾只,就連長庚也不知道——西洋人圍城的時候,他還一度對木鳥通訊的安全性心懷憂慮。
杜萬全取出一根銀針,另外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他的手上,一瞬間,張奉函心里忽然升起一點說不出的緊張。
“且慢。”就在杜財神將木鳥封條打開,還未取出信的時候,張奉函突然叫住了他。
杜萬全和了然一同抬頭看向他。
雖然同屬臨淵閣,但常年一頭扎在靈樞院里的奉函公同陳輕絮這個浪跡江湖的晚輩之間并不熟悉,沒怎麼見過,更談不上了解,可不知為什麼,他心里就是升起一種結果可能會不那麼盡如人意的預感。
張奉函面頰緊了緊,緩緩說道:“眼下長江以南,東海沿岸都在洋人手里,鐘老將軍親自鎮守前線,卻也只是守著而已,不敢貿然行動,以他手頭的兵力與戰備,現在根本不足以過江,我聽說洋人野蠻殘忍,已經一把火燒了江南書院——這倒也沒什麼,書沒了可以再印,可以再立新說,可倘若人也沒了,那就沒法救了。”
老靈樞說到這里,聲音一時有些發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地,眼下成了一團焦土,而我們國庫空虛,紫流金又告急……四面漏風,臨淵閣倘若袖手旁觀,我們不如各自散了,回家帶孩子,入什麼道?立什麼命?既然不能沉寂,木牌非得出世,我們雖然只是販夫走卒之流,也不想所托非人,當今天下,朝中有雁王,塞外有顧帥。
顧帥……不是我說,他早就與臨淵閣打過交道,可是從未表達過半點親近的意思,那位手握玄鐵營,看不上、也無暇打理我們這點龐雜無序的資源,如果諸位再以這種……這種莫須有的緣由同雁王殿下錯身而過,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呢?”
他說得情真意切,竭盡全力想將杜萬全拉到自己這邊,連了然都微微動容。
可杜財神乃是一人精,哪有那麼容易頭腦發熱,聽完表面是熱切激憤,嘴里卻依然避重就輕:“其實雁王殿下從小與臨淵閣交情匪淺,本就算是閣內人,就說京城被圍困時的通訊網,難道不就是殿下調用臨淵閣所建的嗎?國難當頭,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大家都絕無二話,有沒有托付木牌這個儀式,其實區別也不大吧?”
“不是這個道理,杜公想岔了,”了然搖頭道,“倘若沒有這張木牌,遇事時臨淵閣不過是舉手之勞提供些小便利,有了這張木牌,才能讓閣中人毀家紓難地全力以赴,那不一樣。臨淵閣沉寂兩百年,全靠這張木牌牽連維系并召集,亂世中人人都想明哲保身,倘若沒有臨淵木牌,縱使你我,能動用的力量也不過就是跑腿送信之類——恐怕還沒有大一點的江湖幫派有用。”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杜萬全臉色微變。
財神爺與窮得跟狗作伴的奉函公不同,人家是真正的家大業大,光腳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穿鞋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