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本意是想對她點點頭,奈何脖子實在彎不過來,只好欠了欠身,顯得越發彬彬有禮:“不必,我自己夠得著,過一會還要進宮,不勞煩陳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墻,圍困雖然暫時解了,可是后續還是一團亂麻,除了顧大帥這種實在起不來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松,一口氣還吊在半空中。
陳輕絮聽了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把原來想問的話咽回去了。
誰知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問……”
他微微停頓,側頭看了一眼顧昀緊閉的房門,陳輕絮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王爺殿下頂著他紋絲不動的棺材臉,坦然承認道:“我對義父確實心懷不軌。”
陳輕絮:“……”
這句話……用這樣坦率淡定的語氣說出來,聽起來還真是怪微妙的。
“他也知道,還請陳姑娘……”
陳輕絮忙下意識地回道:“我不會說的!”
長庚拱拱手,他虛虛披在身上的外衣輕飄飄的,風姿卓絕地與陳輕絮擦肩而過,像個踏碎長空的風流仙人……一點也看不出里頭裹著一只刺猬。
倘若顧昀這輩子也會有感激李豐的時候,就是第二天聽說李豐將長庚留在了宮里。
那可真是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恨不能上書請皇上在西暖閣旁邊給王爺開個單間,讓他踏踏實實地住進去別出來了。
沙場傷病是常事,顧昀早就習慣了,醒過來就是度過了最兇險的階段,又躺了一天,他已經有了說話接客的力氣。
接的第一個客就是沈易。
由于陳輕絮不肯給顧昀服藥,他只能又聾又瞎地戴著琉璃鏡,與姓沈的進行咆哮和比劃雙管齊下的交流。
兩人分別了大半年,再相見簡直有點物是人非——送別時海角天涯意氣風發,歸來時一個綁著繃帶在床上躺尸,恨不能有進氣沒出氣,另一個數月奔波,整個人蹉跎得像個江南鄉下種水蘿卜的。
沈易用嘶吼沖著顧昀唏噓道:“我們都以為只來得及給你收尸,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一個會喘氣的,大帥,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顧昀被他“唏噓”了滿臉唾沫星子,頓時升起一腦門官司,沒看出自己這“后福”在什麼地方,“后悔”倒是有一籮筐,當下怒道:“你還有臉說,洋毛子從大沽港登陸了一個多月,把西郊行宮燒得跟他娘的爐灶一樣,你個廢物點心早干什麼去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沈易:“……”
顧昀:“起開,離我遠點,你嘴漏嗎?噴我一臉!”
“這事我本來不想跟你提,怕你堵心,”沈易嘆了口氣,挽起袖子,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顧昀旁邊,“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兵部撤銷擊鼓令的來使,來使一出京城就被截了,南洋那堆羊屎蛋一樣的小國趁火打劫,不知怎麼弄來了那幫山匪留下的密道,一夜之間從天而降似的,我猝不及防,讓他們炸飛了西南輜重處。”
而沒有擊鼓令,沈易這個剛剛空降的統帥根本調不動南疆駐軍。
“我那邊焦頭爛額,簡直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小葛正好去找我,還帶來了小殿下的字條——當時我一看就覺得要壞菜,可惜分身乏術。”沈易搖搖頭,“后來木鳥還送來了玄鐵虎符和你親自簽發的烽火令,我雖然沒意識到京城竟會被圍困到這種地步,還是勉強分出一半的兵力和紫流金庫存,自己帶人回京。
”
剩下的話他不用細說,顧昀聽到這也明白了,問題出在了紫流金上。
西北被虎狼糾纏,玄鐵營和北城防都不敢動,否則守不守得住疆土還在其次,搞不好會被人追著打圍,到時候京城之困可就真是南有西洋海軍,北有狼部鐵甲了。
而沈易那邊兵禍尚可解,麻煩的是西南輜重處被炸毀,南疆駐軍的紫流金庫存本來就很有限,剩下一點根本無力支撐長途奔襲。
“我只好先北上找蔡玢打秋風。”沈易嘆道,“誰知道途中一再受阻,你知道將中原駐軍牢牢纏住的是什麼人麼?”
顧昀神色微沉。
“是流民組成的起義軍。”沈易嘆道,“老蔡的兵力被玄鐵營和北城防分了一多半,剩下一點留在中原一代,每天焦頭爛額地跟那幫人周旋,本來都是些過不下去的老百姓,打狠了不是,不打也不像話,老蔡頭發都愁白了一多半。”
顧昀靠在床頭沉默片刻:“怎麼會亂到這種地步?”
“自中原往南至蜀中一代的無業流民成禍好幾年了,一直沒成氣候,”沈易道,“這回是有人趁亂渾水摸魚,將這些流民攛掇起來形成了幾股力量,眼看著世道將亂,玄鐵營都能一夜折一半,膽子也大了,就……其實你知道嗎子熹,這些年我一直覺得玄鐵營風頭太勁不是好事,遭上忌憚是一方面,民間傳說也太多了,前些年確實能威懾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可是一旦玄鐵營出事,哪怕只是風吹草動,也太容易動搖軍心民心了。”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顧昀:“別扯這種沒用的淡了,現在怎麼樣?北大營的弟兄們還剩下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