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營的普通兵將都認識長庚,紛紛上前見禮,但并不認識李豐,只是見他衣著考究、氣度不凡,便當他是個文官,一概以“大人”含混稱之。
李家貌合神離的兩兄弟并肩站在城墻上,從長相到身形無一點相似,親緣淡薄得仿佛一根手指就能捅破的窗戶紙。
李豐忽然對長庚道:“韓騏應該下午就能回來,你給皇叔帶個話,讓他到時候找信得過的人接應一下。”
長庚也不打聽,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只順口應道:“是。”
李豐:“不問朕讓韓騏去了什麼地方?”
長庚微微垂下眼,看著城墻石磚,沉默片刻后說道:“這一陣子我調度戶部紫流金與軍需之物,發現幾年中朝廷紫流金出入有些疑問……不過可能是皇兄自有安排吧。”
隆安皇帝一聽就知道,自己私藏的那一點紫流金早被長庚察覺到了。
李豐有些尷尬地說道:“唔,德勝門內有一條通往景華園的密道,朕讓韓騏領兵從此處出城,將景華園的私庫打開,里面有……咳,朕尚未來得及下放的十六萬斤紫流金——你且不要聲張,眼下朝中人心不穩,倘若知道密道一事,恐怕有人心浮動。”
長庚點點頭,并不怎麼驚詫——李豐這是把家底拿出來了。
剛愎自用如隆安皇帝,是不可能喪權辱國地對誰稱臣的,他寧可葬身于九門之下。
他一沉默,兩人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其實一直也是,除了朝中政務與請安時客套的廢話,李家兄弟之間確實沒什麼好說。
李豐:“你多大認識皇叔的?”
長庚:“……虛歲十二。
”
李豐“唔”了一聲道:“他沒成家,又久在西北領兵,想必不大會照顧你吧?”
長庚的目光微微波動了一下:“沒有,他很會疼人。”
李豐瞇起眼望向渺茫的天光,想起自己也曾經有和顧昀一起長大的情分,小時候偶爾嫉妒自己的父皇待顧昀更好更溫柔,但多數情況還是覺得這個小皇叔雖然不怎麼和他們一起玩,但人很好。
他也曾經以為這點少年情分能持續一生。
可是才不過十幾年,竟已經是這般光景。
“阿旻,”李豐開口道,“倘若城破,朕便傳位于你,你帶著后宮與百官從密道先行,遷都洛陽……再徐徐圖之,總有卷土重來那麼一天。”
長庚終于看了他一眼。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李豐目光平端,注視著遠方,繼續說道,“你也不必還位于太子,讓你的侄子們有個容身之地就可以了。”
長庚沒有應聲,片刻后,他毫無觸動地漠然道:“皇兄言重了,沒到那種地步。”
李豐看著他的幼弟,依稀記得小時候從母后嘴里聽過的話。
她說北蠻來的女人都是妖怪,最會玩弄毒物、蠱惑人心,將來生出的也是玷污了大梁的皇室血脈的怪物。
后來安定侯將這個流落民間多年的四皇子接回宮,為著先帝遺愿與自己仁德之名,李豐留下了他,內務府多一份份例而已,平時倒也眼不見心不煩。
而直到這一刻,隆安皇帝才發現他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國難與大敵面前不變色,九五之尊也難以觸動他的心,身上的衣服仿佛還是去年的,袖口都磨薄了也不換。
他比護國寺的了癡大師還要難以捉摸,什麼也不愛,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打動他。
李豐張了張嘴,這時,祝小腳在身邊低聲提醒道:“皇上,該回宮了。”
李豐回過神來,將佩劍交給一邊的將士,無言地拍了拍長庚的肩,看了一眼那青年人挺拔的背影,轉身走了。
李豐離開后,一個灰頭土臉的和尚上了城樓——正是了然。
護國寺僧人已經全部撤入城中,他隨主持一起,每天白天念經祈求國運,晚上偷偷用線人調查李豐身邊的人。
長庚看了他一眼。
了然搖搖頭,比劃道:“我排查了一圈,皇上身邊的人履歷都很清白,當年沒有同十八部巫女及其從屬交往密切的。”
長庚:“皇上生性多疑,不是藏不住事的人,我們這邊一再泄密,那個內應必定是他的心腹——你查過祝公公嗎?”
了然神色凝重地搖搖頭——查過,沒問題。
長庚微微皺起眉。
這時,被長庚用針輔以藥放倒的顧昀終于醒過來了,他睡得差點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肩頭傷口的鈍痛傳來,才后知后覺地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顧昀爬起來穿上衣服,準備去找長庚算賬。
誰知他剛一出來,便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整個京城都震蕩起來,顧昀一把扶住城墻,心道:“地震?”
城樓上的長庚驀地回過頭,眉宇間陰鷙之色一閃而過——他一直以為皇城內奸是李豐身邊的宮人,可以李豐的謹慎多疑,怎會將景華園的事透露給身邊的奴才?
顧昀:“怎麼了?”
“不知道,”長庚快步走下來,“李豐方才來過,說他讓韓騏從密道出發,去景華園運紫流金了……那是西郊的方向嗎?”
顧昀激靈一下就醒了。
五月初九這一天,景華園之秘泄露,西洋人的和談果然是幌子,但他們卻不是要趁機攻城,而是派兵迂回至京西,半路劫殺韓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