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打了個手勢,北大營前鋒軍已經肅然而動,無悲歌亦無慷慨詞,他們在雨中穿行,面罩與頭盔下無從窺測,好像一群無動于衷的鐵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面上,故舊的青石板光可鑒物。
這一夜,西洋海軍北上突襲大沽港,北海水陸提督連巍率領手下三百長蛟與千條短艦堅守,先以鐵索連接長蛟,在港外并行成鐵柵,守至次日子時三刻,長蛟悉數葬身于西洋海怪炮火之下,無一幸免。
北海水軍中共收存吹火箭三萬六千支,長虹鐵箭十萬發,一根都沒剩下,全都炸進了怒浪與深海中。
而后彈盡糧絕,提督連巍令所有短艦開足速度,以艦為吹火,以身為白虹,撞入敵陣之中。
烈火浮于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軍共撞沉、擊碎、炸毀來犯者近三千艘虎鯊一般的海蛟戰艦,最后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將鐵觸手打開,放出其中隱藏的鷹甲,倉皇狼狽從空中上岸,這才發現,大沽港上幾乎已經打得沒人了。
寅時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惱萬分,急于彌補這一戰中的損失,未作停留,直接挺進京師,路上與玄鐵營——那一天一宿組建起來的玄鐵營遭遇于東安城外。
尚且未從損失慘重的登陸中回過神來的西洋海軍猝不及防,一照面便被開路的八十戰車兜頭卷了回去,而后橫行沙海的玄鐵輕騎自重圍而出,鷹行九天,唳聲如劍。
教皇親衛驟然遇見割風刃,險些當場被輕騎沖散,倉皇退守大沽港外——
大梁已經多年沒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了,戰報與使者趕集似的來往于宮禁中,比打更的還勤。
整個京城無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報與晨曦一同來到。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李豐乍一聽說,幾乎站不起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雨過天晴,海河一夜間暴漲,空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自地下已經回暖了,潮濕逡巡不去,一宿激戰,顧昀無海軍,西洋人狼狽不已,只好各自退守。
顧昀坐在余溫未散的炮口旁邊,玄鐵頭盔扔在一邊,頭發亂七八糟地垂下來一縷,接過長庚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長庚道:“我沒帶針,帶了也不敢往你身上扎。”
他扛了一宿鐵弓,雙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會沒緩過來,還在微微地發著抖。
顧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見他只是脫力,并沒有受傷,才放心地擺擺手:“別管我了,統計一下傷亡,老譚算不清數。”
說完,他干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緊這一時片刻閉目養神。
片刻后,顧昀被皇城來使驚醒了。
跑來傳令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御林軍,本來以他的級別是不怎麼能看見顧昀的,這回總算見到了活的安定侯,簡直激動得難以自已,飛馬而至,一躍而下的時候也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個大馬趴,一路摔到了顧昀腳底下:“侯爺!”
顧昀忙一縮腳:“哎喲,何必行此大禮?”
那傳令官興奮道:“侯爺,陛下命我來犒賞北大營,帶來了……帶來了……”
好,一興奮忘詞了。
怪不得被北大營揍得稀里嘩啦的,顧昀十分無奈,只好爬起來拍拍他的頭:“不用告訴我,讓譚將軍看著辦吧——你回去告訴陛下,別高興得太早了,北大營就這麼兩個兵,什麼時候打沒了我也變不出新的來,到時候倘若援軍不來……”
傳令官愣愣地看著他。
兵法云,“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好多人大概只記住“以奇勝”了,總覺得名將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廈于將傾——但那怎麼可能呢?
除非他顧昀能拿泥捏出一眾不吃不喝還刀槍不入的神兵來。
初戰告捷,傳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麼歡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里說,不提拼國力、拼儲備、拼資源的那些長遠的事,就說眼下,他手里就這麼一點兵力,可怎麼辦呢?
顧昀心里清楚,無論這個開頭看起來有多麼威風,也改變不了他只是在負隅頑抗的事實。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邊的譚鴻飛。
譚鴻飛手里拿著一把一端已經壓扁了的割風刃,滿是焦黑的一頭上,還能看出上面刻的半個“連”字。
很多將士都會在割風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這樣即便拿去檢修,發回來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隨的老伙計,如果主人死在戰場上找不到尸體,同袍就會將他的割風刃背回去,到時候祭一壺酒,魂靈也算入土為安。
譚鴻飛雙手將那把割風刃捧起來,遞到顧昀面前:“大帥。”
顧昀接過來,忽然間,他有種感覺,好像多災多難幾聚幾散的玄鐵營始終墊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種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覺中便能從哪里長出一棵參天大樹來。
長庚來到他身后:“昨夜折損戰車十三輛,輕騎陣亡五百,重傷近千,輕傷不算,沒有計,鷹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