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馬,我要回京,”顧昀深吸一口氣,“你帶……咳……”
他話說到這,已經破了音,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你帶上幾個輕裘先行一步,一定攔住譚鴻飛。”
霍統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
顧昀轉身要去取自己的朝服與輕甲,被長庚一把抓住手腕。
長庚:“都是真的?”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風云涌動,好不復雜。
頓了頓,顧昀才低聲道:“自然不是,妖術都是無稽之談,王國舅也不過是……”
不過是皇座下面一條指哪打哪的奴才,那兩個北蠻女人,也不過是國破家亡、零落異鄉的可憐人而已……
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提。
顧昀將手往外一抽:“這一陣子亂,你先不要回京,在這里住幾天……”
長庚卻不肯放過他:“那就是說,除了妖術和王裹的部分,說得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一直知道?”
顧昀耐心告罄:“什麼時候了,還跟著裹亂,走開!”
長庚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輕聲道:“你為什麼還肯替他殫精竭慮地守著這破爛江山?為什麼還肯百般委曲求全?為什麼要收留我照顧我這麼多年?”
那輕如落雪的聲音在顧昀爆發的怒吼下本來微弱得不值一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話音出口的一瞬間,該聽見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顧昀心頭一緊。
長庚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目光緊逼著他問道:“義父,為什麼?”
顧昀喉頭微動,不知道從何說起——怎麼說?
說他其實并不知情,這些年來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只是一次意外,一直以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阿晏,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于后宮爭斗嗎?
直到……他奉命押送加萊熒惑世子出關,才從那不懷好意的狼人嘴里知道,草原神女之毒乃是不傳之秘,世代只有神女本人掌控,連蠻人同族也無從知曉,二十年前三十輕騎重創玄鐵營的事與蠻族人根本沒有關系。
家與國,仇與怨,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倘若一腳邁出去,無論走上哪邊,都再不能回頭。
此間種種皆不足為外人道,顧昀終究還是一聲沒吭,強行掰開長庚的手,披甲束發。
將軍有心,可惜是鐵鑄的。
顧昀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侯府數百家將調動不能說不靈,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霍鄲一頭冷汗地趕到皇城根下時,驚悉北大營嘩變,御林軍緊急調動,京城九門全封,整個皇城亂成了一團。
卷三 驟雨不歇
☆、第56章 悶雷
長庚到底還是追了出來:“義父慢著!”
顧昀人已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戰馬同主人一樣焦躁不安,即使韁繩被拉著,依然在原地來回踱步。
長庚臉上的血色仿佛都沾在了手心與袖口上,像個白描在紙上的人像。
他的神色近乎漠然,仿佛在方才那張痛極了的面孔上活生生地糊了一層面具,一字一頓道:“萬一霍伯壓不住譚將軍,義父此時進京,無疑會引火燒身。”
顧昀的長眉微微挑了一下,待要說什麼,長庚卻先一步打斷他。
“我知道,就算引火燒身,你也非進京不可,因為御林軍擋不住北大營,眼下除了義父,沒人壓得住譚將軍,京城一旦兵變動蕩,后果不堪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繼而沖他伸出一只血跡斑斑的手,“只是萬一皇上將你扣押,四方將領必然人心浮動,恐生禍患,我需要義父留給我一件能暫時安撫人心的信物。
”
顧昀臉上驚愕之色一閃而過,這個方才還讓他萬分鬧心的孩子突然陌生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相,好比有些人在外面叱咤風云、威風傳奇得不行,一旦回到至親面前,就會變成一個不知饑飽冷暖、丟三落四又滿身脾氣的小兒女。
長庚雖然與那個嘴上沒大沒小叫人家“十六”、卻總是依賴著小義父的男孩漸行漸遠,可心里到底對顧昀存著幾分仰慕的寄托,縱然是夜半時分情欲萌動,也因著這一點如父如兄之情而摻雜了說不出的禁忌感……
直到這一陣東風吹散了他最后的少年情懷。
長庚在最短的時間內意識到,自己或將踽踽一人走上一條無人諒解、也無人相伴的路。
從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什麼人的兒子與晚輩了。
顧昀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私印,當空拋給長庚,叮囑道:“這東西沒有玄鐵虎符有分量,但跟過我的老人都認得,或許有些用,萬一……你可以想辦法去請鐘老將軍。”
長庚看也不看那方私印,直接收入袖中,淡淡地點頭道:“知道了,義父放心。”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狠狠一夾馬腹,飛奔而去。
長庚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目力無可及,他突然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喃喃叫了一聲:“子熹……”
一邊的侯府侍衛沒聽清,疑惑道:“殿下說什麼?”
長庚驀地一轉身:“備紙筆。”
侍衛連忙追上去:“殿下,你的手……”
長庚聞言一頓,抄起顧昀落下的酒壺,面無表情地將那一壺烈酒全沖到了雙手的傷口上,本來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沖出血水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渾不在意地一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