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膝蓋點地,爬了過來,一點一點地將那男尸的臉翻了過來,撥開干枯的白發,那布滿褶皺與老年斑的眼角上豁然是一道三角的舊傷疤。
周遭一片鴉雀無聲,朱恒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他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整了整自己被譚將軍一巴掌拍歪的官帽,那雙書生的手還在抖個不停,口中卻問道:“后來呢?”
堂下男子道:“所幸小侯爺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后來先帝從妖女的妖術中醒悟,后悔不已,暗中處置了蠻人妖女姊妹,對小侯爺也加倍恩寵,又將其接入宮中親自照料——只是妖女雖然伏誅,但那曾經給先帝出過奸計的小人卻還在,生恐顧氏一脈圣寵依稀,便伙同吳鶴公公,想再對小侯爺下手。”
朱恒:“宮闈秘事,你要想清楚再說。”
中年男子朗聲一笑:“多謝大人,草民幼時本是北疆生長的一農人,世代受蠻人欺負,父母兄弟皆死于那些裝神弄鬼的妖人之手,是老侯爺救了我們的命,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草民位卑身鄙,多年忍辱負重,伺候那老太監,并不是為了他的家當好處,只為了能有這麼一天!”
譚鴻飛顧不上唏噓,幾乎已經麻木了:“可我記得當年死的是三殿下。”
“不錯,”那男子道,“吳鶴將一種能散入空中的毒涂在小侯爺平日讀書用的汽燈上,吳鶴說,小侯爺年幼時愛將汽燈調到最亮,常常一開就是一宿,睡著了也不關,一宿過去,燈后面的往往熱得能燙熟雞蛋,自然會將那毒物化在空中,再吸入肺腑。
中毒的人剛開始會咳嗽不止、低燒不斷,都是小兒常見病癥,并不引人注意,但慢慢的,人就會衰弱下來,直到毒入五臟,藥石無靈。”
譚鴻飛目中似要滴下血來。
“當時小侯爺在宮中所用的汽燈是西洋特供的七彩琉璃罩,金貴得很,只有幾個皇子和小侯爺有,皇后都沒落到一盞,不料三殿下失手打壞自己那盞西洋汽燈,擔心遭到責罵,又不敢去求別人,小侯爺便將自己那盞換給了他,偷偷黏上了打爛的,每日遮擋一本書在上面,依舊假裝照樣用。”
“后來的事,諸位都知道了,三殿下中毒夭折,先帝震怒,徹查后宮,吳鶴因謀害皇嗣入獄,成了那奸人的替罪羊。”那告狀的男子說著,一甩袍袖,整個人撲倒在地,朗聲道,“如今前因后果草民已經呈清,多謝諸位將軍大人,那至今逍遙法外的奸佞,便是當今國舅爺王裹!”
朱恒已經聽傻了:“大膽……你、你好大的膽子!”
那中年人道:“狗膽包天,舍得區區肉身!”
朱恒逼問:“你有何憑據?”
那中年人從懷中取出一封舊得卷了毛的書信:“稟大人,此乃當年王國舅與大太監私相授受時,寫過的一封信,是真是假,諸位一看就知道。”
說完,那男子將信封放在地上,自己往后微微一仰,仿佛是微微嘆了口氣。
“素日恩怨,如今一朝了結。”
譚鴻飛察覺到他表情有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驀地站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轉身狠狠撞上了旁邊的柱子。
血與腦漿崩裂似的齊齊落下,當場死了!
儼然是另一種死士。
此時,溫泉山莊中,顧昀的眼皮莫名開始跳個不停。
侯府家將統領霍鄲突然闖進門來,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侯、侯爺……”
顧昀驀地一回頭:“怎麼?”
霍統領得知京城之變后,心里狂跳,尚未來得及開口,大門忽然被人轟然砸開。
長庚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只木鳥,那小東西張著嘴扎著翅膀,身與首儼然已經一刀兩斷,堅硬的木料竟被他活活捏碎,嶙峋的齒輪支楞八叉地露出來,刺得他手心里一片血肉模糊,而他好像不知道疼,像一條離開了水面的魚,大口喘息,胸口卻連一口氣都留不住。
他手中捏著一張血跡斑斑的海紋紙,木鳥畢竟比車馬迅捷,已經有人先一步將京城那場鬧劇傳給了他。
長庚胸口如抵尖刀,呼吸俯仰間動輒見血,踉蹌著走到顧昀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一旁的霍統領吃了一驚:“侯爺……”
顧昀沖他打了個手勢:“老霍,你先出去。”
霍統領喉頭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后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這倒霉孩子力氣還不小,顧昀覺得老腰都快被他勒斷了,等霍統領一走,便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他的后背:“怎麼了?”
長庚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周遭繚繞得盡是顧昀身上的藥味,以往聞了他只覺得安心,哪怕入夢也能驅散陰霾,此時他卻再也不想聞到這滿身的藥味了。
長庚閉上眼,耳畔轟鳴,心里澄澈一片地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殺光李家人。”
顧昀從他手中將那張皺皺巴巴的海紋紙抽出來,一眼掃到底,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猛地推開長庚,怒喝道:“霍鄲!”
候在門口的霍統領聞聲立刻推門進來。
顧昀都快瘋了,站得猛了,一時眼前居然有點發黑,連忙撐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