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病折向來是常見的托詞,但是安定侯這封折子卻意外地不像托詞,因為后面他用自己那在民間頗有令名的小楷,將一干軍務交接的細則全部羅列了上去——最后還棒槌了一把,想請皇上同意他將閉門反省的地點移至京郊。
再優雅的文辭也掩蓋不了他字里行間的意思“我已經反省完了,放我出去玩”。
這折子寫得充滿了安定侯的風格,帶著一點放肆的實在,一看就不是謀士代筆。
隆安皇帝將這封折子留中不發扣了一天,隔日,賜下了不少名貴藥材以示恩寵,解了顧昀的禁足令,算是默許了顧昀的請辭,只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他并沒有找人接替,只是讓帥印空懸,溫言安撫,宣稱等安定侯病愈回朝,還要將帥印還給他。
那日午后小憩,李豐不知怎麼的翻出了一本自己少年時看過的書,里面掉出了一張字帖,與他桌案上那封折子相比,字跡略稚拙,轉折處腕力似乎也有些力道不足,但已經看出了日后的風骨。
李豐拿出來端詳了很久,忽然有點唏噓地問祝小腳道:“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祝小腳裝糊涂道:“這……老奴看不懂好壞,但既然是皇上保存的,想來是哪位名家的真跡吧?”
“你倒嘴乖——不過也能算是個名家吧,這是十六皇叔寫的。”李豐輕輕地將那份字帖放在桌案上,用鎮紙壓平,又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對祝小腳道,“朕少年時不耐煩練字,被父皇當面責罵,皇叔知道以后回去熬了一宿,第二天寫了一打字帖拿給朕……”
顧昀那時候白天眼神就不好,晚上更看不清東西,只能戴琉璃鏡,一宿熬完,眼睛熬得通紅,第二天頂著一雙兔子眼,還非要在他們面前做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李豐說著說著就念起了舊來,有點懷念地喃喃道:“你說皇叔小時候那麼內向,一點也不愛和人親近,跟現在可真是天淵之別——哎,對了,他人呢?”
祝小腳規矩地答道:“聽說是去北邊的溫泉山莊里休養去了。”
李豐哭笑不得:“他還真玩去了?算了……江南春茶剛送上來,你讓人給他捎點去嘗個鮮,回頭讓他給朕北邊的行宮題個匾。”
祝小腳利索地應了,沒再多提——他感覺這火候已經到了。
當天下午,西北都護所便傳來了八百里加急,說邊關外族異動,玄鐵營拒不聽擊鼓令,悍然扣留孟都護云云。
隆安皇帝正在念舊,將此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只派了人斥責何榮輝目無國法,罰了點俸祿了事,令玄鐵營嚴加防備邊境變故。
等長庚好不容易勻出一點時間,到北郊的溫泉別院來告訴顧昀這些后續的時候,就看見姓顧的裹著一身浴袍,腳泡在溫泉里,手不離杯,旁邊還有兩個漂亮女侍者正給他捏肩捶背,快活得快成仙了。
顧昀說去“休養”,居然真就很認真地去休養了!
那半聾聽不見有人來,偏頭不知對旁邊的小姑娘說了個什麼,那女侍不吭聲,只是笑,臉都紅了。
長庚:“……”
顧昀見那女侍臉紅得可愛,差點想抬手摸一下,手剛抬起一半,便見那兩個姑娘匆忙像什麼人行了一禮,而后自動退下。
顧昀一回頭,看不清來人是誰,只好摸到琉璃鏡架在鼻梁上。
見了長庚,這老不正經的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還非常歡樂地叫他過去,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好長時間沒這麼歇過,骨頭都躺酥了。
”
長庚:“……恐怕不是躺酥的吧?”
這話一出口,他已經先后悔了。
“嗯?”顧昀卻仿佛沒聽清,一臉疑惑地問道,“什麼?”
不知怎麼的,長庚就想起此人和沈易兩人裝成落魄隱士住在雁回小鎮的時候,此人不愛聽的話一概聽不見的事。
本來就是個裝蒜的行家,這一旦聾起來,更是如虎添翼了。
只聽這大梁第一蒜的安定侯興致勃勃地問道:“對了,給我帶藥了嗎?晚上我帶你去后面的雪梅齋,那邊新來了幾個唱曲的,據說都是競爭年底起鳶樓首曲的,咱們先提前去鑒別鑒別。”
長庚以為顧昀讓他帶藥是有什麼要緊事,鬧了半天居然是嫌耳朵聾著喝花酒不過癮,當下皮笑肉不笑道:“是藥三分毒,義父既然沒有要緊事,藥還是少喝為妙。”
顧聾驢唇不對馬嘴地接道:“嗯嗯,好,帶來了就好,這邊水很好,你多泡一會,好好松快松快。”
長庚:“……”
他徹底不想跟顧昀講理了,正襟危坐在溫泉邊,眼皮也不抬地打手勢道:“西北線報皇上收到了,一切平安,你放心吧。”
顧昀緩緩地點點頭:“嗯——你來都來了,不跟我泡一泡嗎?”
“……不了,”長庚面無表情道,“義父自己享受吧。”
顧昀“嘖”了一聲,隨后他居然一點也不避諱長庚,似乎沒覺得有什麼好避諱的,態度坦然地直接就下了水。
長庚猝不及防,連忙倉皇移開視線,簡直沒地方放眼睛,亂七八糟地抓起一盞酒杯,掩飾什麼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唇才想起來——這是顧昀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