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微微一偏頭,燈下的神色有一瞬間近乎是溫柔的,長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也許是該驚怒交加的時候長庚嘔出的那一口血,也許是之后幾天里的焦頭爛額,總之顧昀雖然覺得此事很荒謬、又無奈又鬧心,卻并沒有想象中的火冒三丈。
顧昀:“我知道了,你早點休息吧。”
長庚聽出他的逐客令,立刻識趣地站起來離開。
顧昀:“……等等。”
他垂下眼,好像微微遲疑了一下:“你那會跟我說,我希望你怎麼樣都可以,對嗎?”
長庚原本去開門的手伸到半空,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顧昀:“我不想讓你走得遠遠的,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怎麼樣,義父就想讓你能好好的。”
長庚茫然地僵立了片刻,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顧昀不慌不忙地端起方才剩下的半壺酒,試了試溫度,優哉游哉地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心說:“小崽子,還治不了你?”
☆、第53章 緩和
長庚來時路上有條不紊,整個天下都好像在他的股掌之中,離開的時候卻已經成了一團人形漿糊,不知道自己先邁那條腿離開的。
乍暖還寒的夜里,他胸口中進出的氣息是活生生的一團烈火。
長庚倉皇逃回到自己院里,長出了一口氣,將額頭靠在院門口的侍劍傀儡身上。
多年過去了,這鐵傀儡早已經壽終正寢,不能再為人所驅使了,只是長庚不舍得扔,便讓人將它不倫不類地擺在了自己院子里當個掛燈的裝飾。
冷鐵森森,很快將長庚發燙的皮肉鎮定了下來,他仰頭看著這大家伙,想起一些少年時古舊的回憶——他記得自己曾經每天天不亮就讓它提著籃子,裝好點心,然后一人一傀儡屁顛屁顛地跑去顧昀的院里,聽他天南海北地扯淡。
還有給顧昀過生日的時候,他們給它纏了一身可笑的綾羅綢緞,讓它捧著一碗賣相不佳的面去獻壽……
想著想著,長庚就忍不住露出一點微笑,他全部好玩的、溫暖的記憶,居然全是和顧昀有關的。
長庚將手中的燈掛在了鐵傀儡伸開的手臂上,親昵地拍了拍鐵傀儡后頸已經裸露出來的齒輪,想起顧昀方才說的那兩句話,嘆了口氣,目光黯了黯。
他本以為顧昀或者會暴怒,或者會反復規勸,完全沒料到顧昀會是這種態度。
顧昀春風化雨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還是你義父,我還是最疼你,無論你心里怎麼想,我都一切照舊,你的冒犯我都會原諒,你那些鬼話我也不會往心里去,我不可能遷就你有悖倫常的妄念,但也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正路來。
長庚在自己身上貼了一張“無欲則剛”,顧昀便給他吃了一記“巋然不動”。
“那點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長庚哭笑不得地想道,“怎麼不在宮里那位面前留點私心呢?”
長庚知道顧昀后來為什麼突然不接他的話茬了,并不是看他心煩想讓他早點滾蛋,多半是猜出了他后面要說什麼,委婉地暗示他不要提了——避一時鋒芒是下策,目前對于顧昀來說,上策當然就是用軍權挾制、取代政權,自此上下軍政一體。
倘若有那麼一支隨時可以發兵海外、蕩平六合之軍,海運與絲路的規則都將能隨意修改,到時候大梁可進可退,聲威赫赫,或許能到容忍民間放開紫流金禁令。
可惜顧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殺伐決斷的鐵血中,泡的是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做不來謀君竊國的事。
長庚緩緩地往屋里走去,這時,空中響起熟悉的鳥翅聲,長庚伸手接住那破破爛爛的木鳥,打開一看,里面是陳輕絮的來信。
她難得將字寫得又潦草又凌亂,長庚好艱難才辨認出來那上面寫道:“我探訪到了大帥當年身中之毒的出處,如果找得到秘方,或可以制出解藥。”
長庚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
然而他心里的狂喜還未升起,便看見陳輕絮還有下面一句:“可他眼耳多年受損,又一直在以毒攻毒,日積月累,毒可以解,沉疴卻難醫,殿下做好準備。”
下面還有一行更潦草的小字,陳輕絮寫道:“我懷疑此物為蠻人神女的不傳之秘,因最后一個神女和親入宮,關外已經蹤跡難尋,如果方便,你可同時在宮禁中尋覓一二。”
長庚從頭到尾看完,將紙卷燒干凈,心卻沉了下去。
安定侯世代戎馬,君恩深厚,侯府的宅子也是特賜的,從長庚住的小院里一抬頭,就能看見月色下、皇宮中金碧輝煌的飛檐,長庚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眼睛里似有風雷涌動。
只驚心動魄地一閃,便被他一絲不露地收斂了起來。
第二天清早,顧昀果然依言讓人將他的折子遞到了宮里。
他先是條條款款地寫明了自己的反省結果,誠懇地跟皇上認了錯,又聲稱自己舊傷復發,恐怕難當大任,請皇上收回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