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顧昀被軟禁在侯府已有小半個月,一個玄鷹悄然飛到京郊北大營外,換下玄鷹甲,連夜便裝入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進了侯府。
顧昀也終于有機會見了避他如蛇蝎的長庚一面。
長庚將藥湯端到顧昀面前,兩人之間靜謐到了尷尬的地步:“有個玄鷹來了。”
顧昀點點頭,把藥端起來喝了,長庚已經準備好了銀針,見他放下藥碗,便將針平攤到顧昀面前,用眼神示意:“行嗎?”
他這樣疏遠客氣,反倒讓顧昀更加無所適從。
長庚再沒有放肆的讓顧昀躺在他腿上,他就像個陌生的大夫那樣,凡事只是打手勢,或是虛扶,甚至不肯碰到顧昀。
顧昀合上眼睛閉目養神,隨著藥效開始起作用,他聽力漸漸恢復,周遭便“吵”了起來——屋外下人掃雪時低聲說話的動靜,侯府家將護衛們甲胄與兵器摩擦的動靜……乃至于長庚行動間衣衫拂動的窸窣聲,全都一股腦地扎進顧昀的耳朵,他聾了十多天,十分不適應。
顧昀忍住煩躁,抓住機會問道:“長庚,跟我說說為什麼行不行?”
長庚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一時沒有吭聲。
顧昀:“是不是因為……那天我喝多了酒,對你做了什麼……呃……”
長庚手一顫,將要落下的針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他一直沉默,顧昀心里真是別提多難受了——從李豐那受再多的氣,他問心無愧,自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可是長庚這里,顧昀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總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
要是他自己沒有什麼不太妥當的行為,長庚怎麼至于……
“不是。”長庚忽然平靜地回道,“那天其實是我先對義父不敬的。”
顧昀:“……”
“沒有原因,”長庚輕輕按住他的頭,不讓他亂動,口吻異常稀松平常地說道,“這種事能有什麼原因?要說起來,大概也是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除了義父沒有人疼過我,長此以往便生出了些許非分之想吧。你一直沒注意過,我也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只不過那天心情一時激憤,不小心露了形跡。”
顧昀只覺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腦袋大的石頭,“咣當”一下砸在自己胸口上了,砸得他半天喘不上氣來——本以為是真氣一時走岔,誰知道居然是陳年痼疾!
“義父也不用放在心上,權當沒這事就好。”長庚漠然道。
他手中落針紋絲不亂,若不是先前自己親口承認,顧昀大概還要以為自己為老不尊、自作多情了。
但這怎麼能當沒發生過?
顧昀快瘋了,一股未老先衰的感覺油然而生,頭一次發現“西北一枝花”不再青春年少了——他開始不明白年輕人心里都是怎麼想的了!
“這兩天皇上叫我入朝聽證了,”長庚忽然生硬地轉開話題,問道,“我聽他們整天再吵,吵出了一場貪污舞弊的大案,大概也明白皇上的想法了,義父打算怎麼辦?”
顧昀一臉面癱地看著他,沒心情跟他討論朝政。
長庚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顧昀的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借著這動作隔絕了顧昀的視線,一臉“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決絕神色。
“我什麼都愿意為你做,倘若你看見我煩,我可以不讓你看見,倘若你只想要個孝順懂事的義子,我也保證不再越過這條線。
”長庚說道,“義父,此事我已經無地自容——你就不要再追問我心里想的是什麼了,好嗎?”
顧昀整個人就是一張大寫的“不好”。
長庚開始將他身上的銀針往下卸,平靜地問道:“那你希望我怎麼樣呢?”
不等顧昀開口,他又兀自接道:“也都可以。”
倘若長庚真的以下犯上糾纏他,顧昀大概早就叫上侯府三百家將,將他收拾到已經建好的雁北王府去了。
快刀斬亂麻,狠下心來冷他個一年半載,什麼事都沒了。
可長庚偏偏給他來了一個“你就是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我也甘之如飴”的對策。
顧昀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己這是狗咬王八殼——無處下口。
憋了好半晌,顧昀問道:“你傷好了嗎?”
長庚點點頭,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顧昀:“怎麼弄的?”
長庚坦然道:“經年癡心妄想,一時走火入魔。”
顧昀:“……”
更鬧心了。
長庚說話間收拾好銀針,轉到屋角,取出一點安神散點了,神色淡淡地問道:“我去叫那位玄鷹兄弟進來嗎?”
“殿下,”顧昀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住他,“你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日后或能貴不可言,他人皆待你如珠似玉,臣也希望殿下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珍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輕自賤。”
長庚大半張臉埋在陰影里,八風不動地接道:“嗯,侯爺放心。”
顧昀:“……”
長庚站了一會,仿佛在等著聽他還有什麼吩咐,等了一會見顧昀啞口無言,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顧昀用力往后一靠,長出了一口氣。
他寧可長庚像少年時那樣,不由分說地跟他大吵一架,因為他發現,這個混蛋一旦無欲無求起來,幾乎是立于不敗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