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臉上帶了一點近乎灰敗的慘淡,這一口淤血吐出來,他心里清明了不少,神智也漸漸回籠,一偏頭避開顧昀要來扶他的手,低聲道:“冒犯義父了,要打要罵……咳,都悉聽尊便。”
顧昀倒抽一口涼氣,心里錯綜復雜的諸多滋味湊成了一篇堪比“沈將軍季平之語錄”的長篇大論,愣是一個字都沒敢往外吐,把他憋悶壞了,心道:“我還沒有興師問罪,他倒先吐血了,我他娘的還敢開口嗎?”
他一彎腰將長庚抱起來,安置在寬敞的馬車小榻上,收斂起滿腔的心亂如麻,低聲喝道:“閉嘴,先調息你的內傷。”
長庚順從地閉上眼,不吭聲了。
顧昀在旁邊守了他一會,翻遍了馬車,也沒翻出一滴酒來,只好將小爐架上的驅寒湯藥端下來喝了,被里面一點生姜味沖得腦仁疼。
他以前只是覺得長庚或許有一點迷惑,可能就是被他那天酒后做的混賬事影響,產生了一點不那麼合適的念頭,本想著這孩子慧極,稍微點一點他就能明白,誰知道只是輕輕戳了戳,還沒開始點,長庚自己居然先漏了!
怎麼會這樣?
顧昀郁悶地看了閉目調息的長庚一眼,頂著一腦門半懂不懂的霧水,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發起愁來。
古人講“修身齊家安天下”,顧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身就沒修好,乃至于家與國全都一團亂麻,好不焦頭爛額,鬧心得要死。
從皇宮到安定侯府,統共沒有幾步路,馬車就算是烏龜拉的,也不過一時片刻就到了。
顧昀剛一下車,迎面便飛來一只木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肩膀上,栩栩如生地歪著頭跟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顧昀身后伸出一只手,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了車,將那鳥捉走了。
他臉色依然難看,卻已經恢復了平日里的寧靜。
長庚手握著木鳥,沒急著打開看是誰的信,只是趁老管家收拾馬車的時候,走到顧昀身邊,低聲說道:“義父要是心里覺得別扭,我可以搬出去,不會在你面前礙眼,以后也絕不再逾矩。”
那雙眼睛里血光褪盡,長庚的神色略顯清冷,眉目低垂,顯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周到。
顧昀木然站了一會,實在沒有無計可施,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葛晨和曹春花是一大早起來才知道頭天夜里出事了,早已經等在門口,這會連忙迎上來,卻見顧昀招呼也沒打,沉著臉色與他們錯身而過。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臉上神色晦暗不明,將一點苦澀深深地藏在瞳孔中,他嘴角似乎還有血跡,臉色竟比跪了一宿的顧昀還憔悴些。
葛晨:“大哥,到底怎麼了?”
長庚只是搖頭,等顧昀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伸手撥開木鳥小腹,從中間取出了一張紙條。
只見那紙條上寫道:“元年伊始,顧大帥押送北蠻世子出關,大病一場,族中二哥專程從太原府趕去,一月方歸。”
落款一個“陳”字。
木鳥不知飛了多久,兩翅都已經有微微的磨損痕跡。
陳輕絮的話說得沒頭沒尾,換一個人可能都看不明白,長庚為謹慎起見,還是敲了敲木鳥的后腦勺。
那鳥張開鐵喙,噴出了一簇小火星,轉眼便將紙條焚毀了。
曹春花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我看最近木鳥頻繁出入侯府,是你在查什麼事嗎?”
“查一樁舊案。”長庚道,“我一直覺得他到了西北之后性情雖然沒變,但對很多事的看法似乎變了很多,本以為是樓蘭古絲路上潛移默化的結果,看來并不是。”
葛晨和曹春花面面相覷。
長庚短暫地從方才的悵然若失中恢復過來,幾不可聞地低聲道:“自北疆出關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是什麼讓這個天塌下來當被子卷的安定侯在行軍路上險些一病不起,甚至驚動了太原府陳家?是他在關外遇見了什麼……還是知道了什麼事?
長庚忽然道:“小曹,阿晨,你們倆能替我跑趟腿嗎?”
曹春花低調出府后,長庚就過起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日子。
顧昀輾轉反側良久,本想找個日子和長庚好好聊聊,卻愕然發現根本找不著人了!長庚根本躲著不見他。
他整日里沒事好做,閑得胡思亂想,便干脆連藥也不吃了,聽不見看不清倒也落個清靜。
而與此同時,朝堂上又不消停起來。
先是隆安皇帝要重啟“融金令”一事,剛剛宣布,便立刻遭到了工戶兩部的聯合上書,連被隆安皇帝清洗成自家小棉襖的兵部里都出現了不一致的聲音。
李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一意孤行,很快做出回擊。
二月二,先是戶部侍郎被御史臺參了一本“收受他國賄賂以謀私利”,隨后徹查過程中又翻出了各地官員吃拿回扣等一系列的爛事,很快演變成了隆安年間最大的一起貪污舞弊案。
工部尚書跟國舅爺有點像,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是沒有為國為民的膽,見煙就卷,一見皇帝態度,馬上識趣地緘口不言,悶頭蓋房去了,再不敢逆著真龍逆鱗提融金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