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說到這,略嘆了口氣,“可惜幾年之內兩場叛亂都和黑市有關,皇上反應過度不足為奇——所以我一直懷疑東海與南疆的事并非出于偶然,正在借著臨淵閣的力量追查,剛剛隱約摸到了一條線,但他們是在太狡猾了,義父,你一定要小心。”
顧昀聽完好半晌沒吭聲,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長庚不去吵他,慢慢地陪著他走出護國寺,寺里暮鼓聲聲響起,徘徊山間,遠近鴉雀寂寂,山雪簌簌無言。
鐘蟬老將軍有定國安邦之能,可他教不出治國安天下的卿相之才,顧昀心里第一次升起濃濃的遺憾,心想:“他為什麼要姓李?”
他要是不姓李,科舉入仕必然易如反掌,說不定早已經平步青云,將來能成一代中興名臣,而不是在這破寺院里寥寥幾句只說給自己聽,聲稱自己只想當一個花瓶擺設閑散王爺。
……都是命。
長庚:“天氣不好,義父衣衫單薄,回去別騎馬了,坐我的車吧。”
顧昀正走神,乍一聽他出聲,便突兀地一偏頭,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長庚的目光。顧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長庚看他的眼神居然是這樣的,那目光專注極了,微微映著一點淺淺的雪光,好像要將他整個人裝在眼里。
長庚先是錯愕,隨后飛快地移開視線,欲蓋彌彰地低頭甩了甩袖子上,他的袖子已經濕了,黏在手上,顧昀這才發現,長庚半個肩頭已經被小雪覆了一層冷冰冰的水汽,可他非但一直沒吭聲,還陪著自己慢慢溜達。
顧昀伸手摸了一把,觸手冰涼:“你……”
他這麼一抬手,長庚立刻細微地緊繃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沒能逃過顧昀的眼睛。
顧昀私下里有些不拘小節——也就是沒心沒肺,一些細枝末節很少會留意,可是那天酒后尷尬還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來。
“錯覺嗎?”顧昀驚疑不定地想著,坐上了馬車。
車里事先生好了暖爐,顧昀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半睡半醒間,突然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沒睜眼,隨后感覺長庚將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輕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驚醒他——沈易從來都是直接扔過來砸在他身上的,就算是最周到的親兵,也沒有這樣輕柔幾近呵護的動作。
顧昀一瞬間睡意全消,辛苦地閉著眼繼續裝,一動也沒敢動,脖子都僵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世上大概是沒有能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點細致入微的體察。
顧昀心里的弦悄悄繃緊了,接下來便不由自主地暗中觀察起長庚來,幾天下來,非但沒有打消莫名其妙的疑慮,反而越發覺得膽戰心驚。
除此以外,他還要一邊惦記著融金令和皇上打擊紫流金黑市的手,一邊還要拐著彎地撈出靈樞院第一杠頭奉函公,簡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正月二十三,顧昀在京郊送走了前往即將前往西南赴任的沈易。
正月二十五,皇上去御花園,不知怎麼的,龍輦半路壞了,內侍無意中一句話,讓皇上想起了奉函公跪在地上替他調試蒸汽龍輦的事,心里的火也就消了大半,稍微一打聽,聽說老頭孤苦伶仃一個人,下獄這幾天,除了靈樞院的學生們來看過他,連個送飯的家人都沒有。
皇上正好心情不錯,聽完又有點可憐那老東西,便嘆了口氣,命人將張奉函放回去,只罰俸半年略作懲處,將此事揭過了。
這兩件事以解決,顧昀便覺得這京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立刻上書奏表,請回樓蘭。
他也確實該走了,皇上沒什麼異議,當天就批了。
顧昀整裝臨走的頭一天,夜已經深了,顧昀剛喝完藥躺下,長庚雖然給他扎了一回針,但畢竟只是緩解,并不能根治頭疼,就在他有點輾轉難眠的時候,宮里突然來人,連夜傳安定侯入宮面圣。
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怎樣,顧昀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
☆、第49章 頂撞
顧昀匆忙披衣而起,一出里屋,卻驚訝地發現長庚在外間,居然沒睡,似乎也是剛剛披上外衣,手邊亮著一盞豆大的袖珍汽燈,膝頭上還有一本看了一半的書。
外間通常是夜里服侍的下人們住的地方,顧昀簡單慣了,不留人守夜,只有老管家前半夜的時候偶爾過來,給屋里的地火添點炭。
“長庚?”顧昀愕然道,“你怎麼在這?我以為是王伯……”
長庚:“我等你睡著再走。”
“你堂堂上了玉碟的郡王,”顧昀皺緊眉,意有所指道,“委屈在下人待的地方成何體統?”
“虛名而已,還不如給義父當下人自在,”長庚淡淡地說道,起來將暖爐上烘著的小壺拿下來,倒了一碗藥茶遞給顧昀,“進宮嗎?你要是不肯穿裘,起碼先喝點熱的墊一墊吧。”
顧昀:“……”
他心里怪堵得慌的,娶個老婆大概都不會比長庚周到了,這念頭剛一起,他就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道:“混賬,走火入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