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能保住他嗎?”
顧昀抬頭看了看帝都盡頭暮色四合的天空,嘆出一口白氣:“不知道,我盡量吧。”
沈易點點頭,過了一會,他忽然說道:“大帥,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可是有時候真是覺得喘不上氣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將酒壇子遞了過去。
沈易就著酒壇子喝了一口自家釀酒,被那烈酒沖得夠嗆,他伸手拍拍顧昀的后背:“都準備給你過生日呢,一會進去別板著臉。”
兩個人于是就站在回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壇酒分光了。
酒能解憂,能熱血,能添紅顏,能讓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后事放在一邊,短暫地放松下來。
不過一進內院,顧昀還是震驚了。
只見侯府好多報廢的鐵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來了,也不知他多長時間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臉個個行動如常,往來如飛,并且一水地卸了甲胄與兵器,一字排開,手里各自拿了兩把綢緞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里扭秧歌——曹娘子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血肉之軀,穿紅戴綠地正在領舞。
顧昀:“……”
沈易搖頭感嘆道:“真是天才。”
顧昀:“……啥?”
沈易搭著他的肩膀說道:“葛晨那小子,真是個天才,一想起這天才當年經手的第一火機鋼甲還是從我手里接過去的,我簡直……嘖,恨不能把他搶到南疆去。”
顧昀:“……”
總覺得沈將軍這話哪里怪怪的。
長庚果然給顧昀做了一碗壽面,上回他只是打了個雞蛋,還把蛋殼打進去了,不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再回來下廚,水平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做得太好了,顧昀當著他的面再沒提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掃興的話,差點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黃湯下肚,一院子人都無法無天起來了。
沈易嘆道:“這麼多年從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樓蘭,哪都有你,以后突然沒有了,心里還怪不是滋味的。”
顧昀:“少廢話,喝酒。”
葛晨跑過來誠懇地道:“沈將軍,西南那邊我有些認識的江湖朋友,以后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可以讓他們去辦!”
沈易看著他熱淚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鳥送我一只嗎?”
兩人相見恨晚地執手相看淚眼,跑到一邊唾沫橫飛地聊起“如何延長火機壽命”來,被顧昀一人罰了三碗。
葛晨三碗下去就快滾到桌子底下了,曹春花人來瘋,跟一院子鐵傀儡滾成一團,長庚照顧完這個照顧那個,左支右絀。
后來果然都喝多了。
沈易拽著顧昀,大著舌頭還要啰嗦,啰嗦成了車轱轆話:“子熹……子熹啊,你顧家在風口浪尖上,嗝……一直在風口浪尖上,你要小……小心……”
顧昀趴在酒壇子上,一動也不想動,話也懶得說,只是笑,一笑就停不下來,眼淚都出來了,一邊笑一邊想:“顧家就剩我一個人了。”
沈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橫著走了兩步,巨響一聲倒在地上,嘴里還在嘀咕:“皇……皇上怕你。”
皇上怕誰不一定,反正長庚是有點怕了他們了,忙招呼家將和侍衛上前將沈易扶了起來:“趕緊把沈將軍抬下去。”
顧昀靠在桌上,按著額頭笑得高深莫測,要不是目光渙散,真像個清醒的。
沈易被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扶起來,還不肯老實,一邊掙扎,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顧子熹,你心里……里,是放下了,可皇、皇上心里放不下,他始終怕你,像先帝一樣怕,能不怕嗎?當年他們那麼毀你,可你竟沒死,玄鐵營竟也還……還那麼威風,那些人就想了,若是易地而處,他們會怎麼報復呢?以己度人啊,子熹……世上的人都在以己度人……”
長庚酒量一般,被顧昀鬧著灌了不少,本來也只是勉強撐著一線清明,誰知聽了這話,他驟然激靈了一下,愣是讓沈易說清醒了。
“他們那麼毀你”是什麼意思?
他不確定沈易說的是不是醉漢的胡言亂語,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沈易嗷嗷叫了一通之后,轉身就扶著柱子吐了個一塌糊涂,把自己吐成了一團爛泥,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直接喝暈了。
長庚無奈之下,只好讓還清醒的人將滿院子橫七豎八的醉漢挨個扛走。
最后,只剩下幾具鐵傀儡還在盡忠職守地手舞足蹈,頭上悠悠地冒著白色的蒸汽。
京城的歡聲笑語漸漸遠去了。
顧昀整個人半趴在桌上,儼然已經找不著北了,嘴里幾不可聞地念叨道:“出息吧,都是抬下去的。”
還有臉說別人——長庚嘆了口氣,低聲哄道:“你最有出息,咱們走回去,我扶著你好不好?”
顧昀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睛太黑太沉,長庚被他看得方才壓下去的酒意又上了頭。
“阿晏……”顧昀忽然低聲叫道。
長庚一皺眉。
“阿晏啊,”顧昀笑了起來,好像有點無奈,又帶著點他平時玩世不恭的尖刻,“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爹他……真的不是個東西。”
長庚:“……”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昀低低地笑起來,顛三倒四地哼唧道:“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與我共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