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沈老爺子以給安定侯祝壽為名,拉了兩大車禮去堵門。
沈老爺子已經致仕多年,膝下只有沈易這麼一個不求上進的東西,沈易從小就是個怪胎,讀書習武樣樣不錯,偏偏哪一項都不肯癡迷,就愛悶在院里玩火機,沈家上至看家護院的鐵傀儡,下至房中掛的大小汽燈,沒有沒被他拆開糟蹋過的。
雖然沈老爺子篤信老莊,講究萬物隨心,但想必是道行不夠,內心里對這兒子還是有點期望的。
顧昀一大早被叫進宮里議事,已經走了,他雖然常年不在京城,但畢竟位高權重,送禮的不少,侯府沒有女主人,年節往來禮單都是老管家一手打理的,聽聞是沈老爺子的禮,長庚特意跟著老管家迎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沈老爺子本人也是一朵奇葩,少年愛玩,中年接著玩,晚年玩累了,開始求仙問道、人事不問,平生一好煉丹,二好釀酒,他給顧昀的禮中,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珍品……一概沒有,一口氣送了兩車酒,全都是自己釀的。
長庚正哭笑不得,一抬頭,就看見新鮮出爐的西南提督亂七八糟地騎馬跑過來。
沈老爺子完全是自作主張,等沈易知道以后再追出來,已經晚了——沈易看著侯府門口的酒車,欲哭無淚地將臉埋在馬脖子上,心說:“這也太丟人了!”
顧昀傍晚回來,正遇上家人從酒車上往下卸貨,沈易面有菜色地站在一邊。
不知道皇上跟他說了什麼,顧昀神色淡淡的——他只要是回到侯府,一般總是很開心,進門的時候不笑,也沒跟守門的侍衛開玩笑,那多半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顧昀:“你怎麼來了?”
沈易抬下巴示意他看那喪心病狂的酒車:“我們家老頭拿來賄賂你的,感謝你提攜我升遷。”
顧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壇,直接排開泥封,站在門口聞了聞,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麼來什麼,你家老爺子自己釀的吧,我一聞就知道。”顧昀感嘆道,“正好,你來了就別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倆就得各奔東西,到時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馬月能見一面,今天陪我喝點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應了。
顧昀又問道:“長庚呢?”
“廚房。”
顧昀腳步一頓:“什麼?”
“他非要親自給你下碗面,”沈易笑道,“王伯攔了半天沒攔住,我看咱們郡王殿下了不得,敵前能壓陣,下場會針灸,閑來無事自己能縫荷包,連廚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個姑娘,這會把玄鐵營拉來也擋不住堵在你家門口來求親的。”
顧昀皺起眉:“君子遠庖廚,盡是胡鬧。”
沈易看出他臉色不對,問道:“怎麼,皇上叫你進宮說什麼了?”
顧昀沉默片刻,壓低聲音道:“皇上想處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驚:“什麼!”
奉函先生姓張,字奉函,任靈樞院首座已經十八年,沈易當年還在靈樞院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干活,如今他已經年屆花甲,一輩子在靈樞院,終身未娶,妻妾兒孫一概沒有,也不好男風。
聽說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廝都是鐵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條快咽氣的老狗——只是聽說,別說別人,連沈易都沒去過,奉函先生性情古怪,不愿意家里來客人。這位老先生窮其一生撲在火機鋼甲上,除了顧昀重整玄鐵營的時候旗幟鮮明地站出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別說理政,他連人都懶得理,這麼個與世無爭的人,怎會觸怒皇帝?
沈易:“為什麼?”
顧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折子,反對《掌令法》,皇上氣瘋了。”
沈易:“他一直反對啊,從掌令法推出那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我聽舊同儕說他三天上一封折子,風雨無阻,皇上一直沒搭理他,怎麼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間長臂師的那條法令,剛出來的時候曾經讓人很是熱議了一陣,只是之后被擊鼓令引起的軒然大波蓋過去了。
“奉函公的脾氣……唉,你沒見他頭天那份折子寫的,說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長臂師,是民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擎等著洋人騰云駕霧來扣我大梁邊疆之門,我看他就差指著皇上的鼻子說國賊了——其實皇上本來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見識,就是南疆這次的事鬧出來,皇上心里打了個結,一個冬天都沒解開,老頭撞在炮口上了。”
顧昀說到這,頓了頓,搖搖頭:“今天臨走,皇上還叫住我,說‘朕自問繼位以來兢兢業業,夙夜難安,為何江山無寧日’——我還能說什麼?”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幾年,先是親兄弟勾結東瀛人謀反,隨后又是封疆大吏勾結山匪叛亂,一樁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諷,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沈易沒吭聲,兩人并肩往內院走去——他們心里都知道,奉函公雖然作死,但話說得并非沒有道理。
以后民間長臂師被限制,從此單靠靈樞院,一年到頭能出幾件新技術?何況靈樞院永遠是以軍用鋼甲為先,往后民用技術還有什麼發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