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正好路過蜀中,顧昀便托人寫信給陳輕絮,順便約她在此見一面——這幾年他越發覺得當年陳老先生給他的藥效在減退,之前四五天一副還能忍受,現在已經到了隔日就要進一次藥的地步。
縱馬過官道的時候,顧昀老遠就看見路邊有個遛馬的年輕公子,一開始還沒留意,及至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就這麼驚鴻一瞥,顧昀的千里神駿躥出十來丈遠,而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伸手拉住了韁繩。
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躍起后落地,在原地轉了大半個圈,顧昀停下來,盯著那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不敢認的年輕公子看。
“沒那麼巧吧,”顧昀猶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認錯人了?”
沈易趕上來:“怎……哎呀!”
跟在長庚身邊的玄鐵營小將士終于回過神來,忙翻身下馬,激動道:“大帥!”
顧昀的馬驚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聲響鼻,刨了刨地面。
此時,就算把長庚扔進安神散堆里,恐怕也止不住他亂跳得胸口直顫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馬上坐了片刻,腦子里一片空白,平時舌燦生花的嘴里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將一干言辭堵了個水泄不通。
他只能依著本能,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顧昀低低地叫了一聲:“長庚?”
兩個字如黃鐘大呂一般在長庚耳畔轟然炸開,他一邊逼著自己鎮定,一邊因為鎮定不下來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經過蜀中,偶然聽陳姑娘說義父這兩天會到,便想停留幾天,沒料到這麼巧,出來遛遛馬也能接到你。
”
一邊的小將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馬也要沐浴更衣、定時定點嗎?”
他敬畏地看著長庚那匹貌不驚人的雜毛馬,懷疑這是一匹隱于雜毛之下的神馬。
車門“砰”一聲打開,孫大人無視父子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踉踉蹌蹌地沖下來,吐了。
這麼一打岔,長庚一口吊著的氣總算短暫地回歸胸膛,他側過頭,瞥了一眼那雞仔一樣的兵部侍郎,溫文爾雅地故作詫異道:“怎麼,我說了什麼讓人作嘔的話嗎?”
顧昀笑了起來。
這幾年,長庚的行蹤他雖然斷斷續續地知道,卻沒料到人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脫胎換骨。顧昀一時忘了上次相見時的不歡而散,也忘了那漫長的慪氣、冷戰和他鍥而不舍地找人盯緊長庚行蹤的討人嫌。
他對自己竟能停下來認出長庚來感到驚詫,因為實在太不一樣了——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全都不一樣了。
時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縮地成寸,顧昀掐指一算,可不是麼,四年多了。
沈易湊過來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轉眼就……還記得我嗎?”
長庚:“沈將軍好。”
沈易感慨道:“這要是我就認不出了,也就是你義父,天天掛念你,都掛念出心病來啦,看見個長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顧昀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沈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嘿嘿”一笑,縱馬上前,彎下腰將孫大人拎上馬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孫大人,還行嗎?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客棧了。”
孫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車上喘氣,快蹬腿了。
很快,孫大人就發現長庚簡直是他的救星,自從路上遇到長庚,那些玄鐵營的牲口們就從一路狂奔變成了小步溜達,閑適得跟遛食一樣,連馬蹄聲都跟著溫柔了起來。
一行人在長庚的帶領下到了小鎮的客棧。客棧沒那麼多屋子,都包下來起碼也得兩人一間,顧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兒子那,剩一個單間,讓給孫侍郎吧。”
孫焦本能地客氣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帥……”
沈易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孫焦道:“大人,見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還是說你更想看他那張‘不日取你狗命’臉?”
孫焦:“……”
長庚手心里的汗一路就沒下去過,好幾次馬韁繩差點溜出去,這個狀態有點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清醒,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見顧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間舉棋不定,一見顧昀,就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顧昀這會終于想起秋后算賬來了,進了客房,將門一關,臉色沉下來,對長庚道:“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管家說你四年沒回過侯府,上次入宮述職,連皇上都向我問起來了,你叫我怎麼說?”
以前顧昀臉色一不對,長庚就緊張,不是緊張得想認錯,就是緊張得想頂嘴,多年不見,他卻發現自己心里的拘謹和慌張都不見了,顧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里湊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著滿腹凄苦,佯作鎮定地對顧昀說:“侯府關不住我。”
四年后,他看著顧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情:“義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麼意義?”
顧昀:“……”
他本來就兇不過三句,被長庚這麼一句堵得連冷臉都維持不下去了,鐵石的心也軟成一片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