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低頭看了看自己跑了一天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僧履,試探道:“殿下天潢貴胄,心懷仁厚,該有一番天地,不必妄自菲薄。”
長庚神色淡淡的,不為所動:“男兒生于世間,要是連周遭一畝三分地都打理不好,有什麼必要把視線放那麼遠?”
了然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信誓旦旦地比劃道:“顧帥乃是社稷之棟梁,牽一發必動全身,和尚怎敢有半點不軌之心?”
長庚的手掌依然撐在劍柄上:“但大師確實是有意要將我義父引到此地。”
了然正色:“請殿下隨我來。”
長庚凝視了他片刻,重新將佩劍提起來,微笑道:“那就有勞大師帶路解惑了。”
解不好還是要戳死你。
了然和尚把僧袍一扒,里外翻了個,只見那披麻戴孝一般的白僧袍居然有兩面,里面是黑的,往身上一披,再罩上腦袋,和尚就融入了黑暗里。
長庚:“……”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個疑問——他們從京城溜達到江南的這一路,好像確實沒見了然換過衣服,那麼他這僧袍里面究竟本來就是塊黑布,還是他老也不洗,一面穿黑了就翻過來接著穿?
這麼一想,長庚整個人都潔癖了起來,幾乎沒有辦法與高僧并肩同行了!
身著“夜行衣”的了然帶著長庚在江南細密曲折的小橋流水中穿梭而過,很快到了內運河碼頭。
大梁海運與內陸運河之間的通路早在十年前便已經打通,雙線并行,往來船行十分便捷,曾經成全過河畔一線繁華地,近幾年因為稅賦過重,倒是顯得有點蕭條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已經夜深,碼頭上依然有商船和船工在忙碌。
了然擺擺手,止住長庚的腳步,比劃道:“前面已經有玄鐵營的眼線了,不要再接近。”
長庚瞥了他一眼,摸出一只千里眼,往水面上望去。
碼頭上風平浪靜,船工與腳夫來來往往,岸邊有一些從江南駐軍中調來的將士正在檢查貨物,他既看不見玄鐵營的人,也看不見水面有什麼異常。
長庚此時不太信任了然,并沒有直言詢問,自己默默地觀察起來——船工正在往上載貨,貨物統一用薄木盒子裝著,上船前要把箱蓋打開,放在一個齒輪轉動的傳送條上,讓守衛駐軍查看過了,再運到另一頭,有幾個船工在那等著,挨個封箱抬上船。
前幾天經過的時候,聽當地百姓閑聊提起過,海運與河運碼頭對商船查得一般沒有這麼嚴,是江南最近開始推行耕種傀儡,朝廷下放了一大批紫流金,為防有宵小之徒私自倒賣才緊張起來的。
驗貨的箱子一打開,隔著百丈遠,長庚都忍不住皺起了鼻子:“什麼味?”
了然在旁邊的樹上寫道:“香凝。”
長庚一愣:“什麼?”
了然比劃道:“殿下久居安定侯府,用的熏香想必都是御賜的不曾見過這些平民老百姓用的便宜貨,這是將一堆香料的下腳料壓制成油或膏狀,氣味非常濃烈,買回去要加三層密封罐才能讓它不走味,每次只消取出一點,以溫水化開,便能用上數月,一粒香凝的香膏只有拇指大,用上十年八年不成問題,才一吊錢。
”
壓制的香過于濃烈,香到了一定程度,完全就是惡臭了,長庚被熏得腦仁疼,沒顧上糾正和尚的誤會——侯府從不用熏香,洗完的衣服只有皂角味。
長庚抬高了千里眼,忽然見那商船上有個男人的身形一閃而過,發飾穿著都與中原人不同,想起了然給他講過的海外見聞,便問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大師說過的東瀛人,那麼這是送往東瀛的商船……東瀛人要這麼多香凝做什麼,拿回家煮著吃?”
了然贊賞地看了他一眼。
盛放香凝的木頭箱子蜿蜒如一條長龍,四五艘隱沒在暗夜中的大船等在那里,比旁邊運送新鮮水產的商船還要壯觀。
要是一粒香凝就能用上十年八載,怎麼還會有人買這麼多?
別說巴掌大的東瀛列島,就算大梁民間也不一定買得完這幾船。
碼頭駐軍被熏得眼淚汪汪,拿著手帕捂著鼻子,拼命催促船工快點過貨箱,旁邊本來有一條協助稽查的狗,早已經給熏得趴在一邊不動了。
長庚低聲問道:“請教大師,駐軍身邊的狗是查什麼的?”
“那是‘狗督察’,”了然說道,“紫流金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氣,人是聞不到的,狗卻十分敏感,紫流金事關重大,武帝時期下死命令整頓紫流金黑市的時候,狗督察立下大功,至今仍在用。”
狗督察給劣質香凝熏得直翻白眼,別說是紫流金,就是肉骨頭想必也聞不出來了。
長庚:“所以大師懷疑這一隊東瀛上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引我義父是來查這個?”
了然還沒來得及點頭,長庚便緊接著逼問道:“那麼敢問大師,你怎麼知道我家侯爺會親自前來呢?而且這本該是應天府和江南駐軍的事,他又是開小差而來,你怎麼篤定他一定會插手呢?為何你不去找應天巡撫,不去找按察使督察使大人,非要舍近求遠,費盡心機地將他從西北引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