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又拿出一個杯子,給長庚倒了一杯微酸的酒水:“這是樓蘭人的酒,你也大了,可以嘗幾口。”
長庚喝了一口,沒品出什麼味來,便放在了一邊。他與顧昀良久未見,見他一面已然是血脈擾動,實在用不著酒水加持了。
顧昀:“我那時什麼都不懂,跟著去純屬添亂,又年少輕狂,不肯虛心承認。剿匪途中,我一次急躁冒進的私自行動捅了好大一個簍子,一場小戰役折了三十多個真金白銀堆出來的重甲,還累及杜老將軍重傷……你聽說過杜長德將軍嗎?”
長庚聽了然講過,那和尚對前朝今朝文武百官如數家珍,恐怕比對佛祖真經還要熟悉些。
十幾年前老安定侯夫婦相繼病歿,顧昀還小,是杜老將軍周旋于邊疆與朝堂,獨撐大局,可惜后來舊傷復發,死在了遠赴西北的半路上,這才讓當時不過十七歲的顧昀掛帥西征。
顧昀:“要不是因為那次,他老人家本來可以硬硬朗朗的,不至于被一場風寒就引得舊傷發作。那年南下剿匪班師回朝時,他老人家上書報奏朝廷,對我的過錯只字未提,通篇都在表功,硬是讓我留在了軍中。”
顧昀說到這里,頓了一頓。
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抓住長庚以后要如何教訓,從文斗琢磨到武斗,誰知莫名其妙地演變成坐下來交代自己丟人現眼的陳年舊事。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那些事諱莫如深,可是如今扒拉出來一看,突然也就能坦然面對了。
這簡直超出了他對自己的了解。
也許沈易說得對,幼子與老父,確實都是沉甸甸的擔子,能把人壓得低下頭,看清自己。
“我之所以在這個位置上,不是因為我比誰厲害,而是因為我姓顧,”顧昀看著長庚說道,“有的時候,你的出身就決定你必須要做什麼,必須不能做什麼。”
這是顧昀頭一回當面和長庚解釋自己不能帶他去西北的緣由,雖然十分隱晦。
長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顧昀斟酌了一下,又道:“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顧慮,只要我還活著,總有力氣替你把那些不該有的障礙掃一掃。”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了然和尚已經練就了一張見了什麼人都敢開口說話的嘴,此時他才發現,這個“什麼人”,依然要把顧昀剔除出去,他面對顧昀的時候,變得異常拙嘴笨舌。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先帝扔給顧昀的累贅,是個垂涎著不屬于他的世界的貪心人,可原來不是的。
長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誰像顧昀一樣對他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一道人影閃過:“大帥。”
顧昀回過神來,對長庚擺擺手道:“早點去休息吧,跟著那和尚吃沒好吃住沒好住的——唔,還是說你要留在這跟我睡?”
長庚:“……”
他腦子里“轟隆”一聲炸開了花,登時面紅耳赤起來。
顧昀笑道:“你還學會不好意思了,以前做噩夢的時候嚇得哭,不都是我哄你睡的麼?”
長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當面砸來的誹謗——關鍵顧昀說得還那麼坦蕩,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
這方才還仿佛要舌燦生花的少年終于啞火,腳步有些發飄地跑出了顧昀的屋子。
長庚離開后,顧昀才對門外招招手:“進來。”
一個身著玄鷹甲的將士立刻應聲而入。
玄鷹道:“屬下奉命追捕那位僧人……”
了然私下拐帶小皇子出京,盡管這事確實是辦得出圈離譜,但現在人已經找到了,顧昀倒也不便把護國寺得罪得太慘,何況長庚方才還說過情。
顧昀:“算了吧,跟重澤說一聲,把通緝令撤了,就說是場誤會,改天我請那位了然大師吃頓素齋。”
“重澤”就是姚鎮姚大人的字——他話雖然這麼說,但了然只要長了心,必不敢來赴宴,顧昀有把握讓他對著自己這張臉連口水也喝不下去。
那玄鷹低聲道:“屬下無能,還沒有發現那位高僧的蹤跡,今天傍晚的時候見他登上了一艘渡船,隨官兵上傳搜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以后發現是一根布條,上面沾著一點金色的粉末。
顧昀接過來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東西他很熟悉,名叫做“碎心”,是一種與紫流金相伴而生的礦石,碾成沫以后按著一定比例加入紫流金中,能防止長途運輸途中紫流金意外燃燒,使用時用特殊的工藝過濾出來就好,十分方便。
可是一般朝廷運送紫流金,不是用巨鳶行于空中,就是干脆走官道,由各地駐軍派兵護送,一艘和尚都能隨便混上去的渡船里怎麼會有這東西?
顧昀:“你沒聲張吧?”
玄鷹:“大帥放心。
”
顧昀站起來,在原地踱了兩步:“這樣,通緝令不要撤了,對外就說我一定要捉到那和尚,兄弟幾個替我把那批渡船盯緊了,哪里來的,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