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王子班俄多已經準備好了酒菜,正等著給玄鐵營接風洗塵,剛一來,卻看見顧昀頂著一腦門官司換上了玄鷹甲。
樓蘭國地處古絲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兒女,也十分痛恨橫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們就成了玄鐵營縱橫沙漠剿匪的最佳向導,雙方關系頗為友好。
樓蘭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
顧大帥兵法莫測還是武藝超群,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觸動,唯獨對顧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賞不已,已經自封為顧大帥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盡職盡責。
班俄多拖著長音,用一種類似沙漠唱游的調調,哼哼唧唧地問顧昀:“顧大帥,今天怎麼走得像天邊的云彩一樣迅疾,是要去追尋夕陽一樣的姑娘嗎?”
沈易:“……”
夕陽一樣的姑娘是什麼姑娘?又紅又圓嗎?
顧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著兩壇酒愣了一下,納悶道,“剛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飯難道晚上就不吃了?”顧昀殺氣騰騰地喝道,“閃開!”
幾條玄鷹暗影似的飛掠而至,腳尖輕點地,落到顧昀身后,轉眼就黑旋風過境一般無影無蹤了,只余下裊裊的白煙,在空中打了個妖嬈的彎。
班俄多目送著他的背影,充滿崇敬地問沈易道:“大帥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沖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兒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個滿月一樣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個滿月一樣的后腦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納悶地摸著自己的后腦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臉色一變——遭了,顧昀走得這麼匆忙,到底帶沒帶藥?
江南用一場沾衣不濕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塵的顧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帶人殺到了應天按察使姚鎮的府上。
依著顧昀的身份,本不該與江南的地方官有什麼交情,這里頭牽扯了些舊事。
顧昀十五歲第一次隨軍剿匪的時候,救出了幾個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當年被人陷害罷官回家的姚鎮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后來姚鎮頗有些手腕,得以起復,時任應天按察使,和顧侯爺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無關利益,但是一直有聯系。
姚大人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還不肯起,乍聽家仆來報,整個人都震驚了。
姚鎮:“他說他是誰?”
家仆道:“他說他姓顧,顧子熹。”
“顧子熹,”姚鎮擦去眼角的眼屎,誠懇地說道,“安定侯顧子熹?我還是當朝首輔呢——這種騙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仆應了一聲,提步要走。
“等等!”姚鎮擁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來,我還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靈,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擅離職守這種事或許真是顧昀能干得出來的。
此時,恰好身在應天府的了然和尚還不知道自己行將大禍臨頭。
這和尚摳門摳出了禪意。
他一個大子要掰成兩半花,能有間破廟寄宿,絕不住客棧,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頓好的得靠化緣——俗稱要飯。
自己不花,也斷然不許長庚他們花,難為這三個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著他饑一頓飽一頓地顛沛流離。
了然走得非常隨性,有時候帶著長庚他們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時候沿著田間地頭漫無目的地溜達,化緣不分好賴,去過鄉紳善人家,也去過尋常佃戶家,趕上什麼是什麼。
有一次到了一個寡居無子的老人家里,見人家實在已經揭不開鍋,非但沒化出飯來,反而倒貼了些銀錢。
“安康盛世也有凍死餓殍,動蕩盛世也有榮華富貴,”了然穿過小鎮上的集市,對長庚他們比劃道,“‘世道’二字,理應一分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萬家燈火下的一粒米糧,城郭萬里中的一塊青磚。”
長庚:“大師理應是出世之人,講起‘世’來,倒也頭頭是道。”
長庚的個頭幾乎比了然和尚還要高了,嗓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點低沉,說話不徐不疾,顯得很穩當。
他本來嗜好清靜,從前一見密集人群就渾身不舒服,和陌生人打交道永遠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該說什麼,此時卻已經不知不覺地修煉出了走到哪都如閑庭信步的本領了。
想來可能是因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細枝末節的不情愿,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小事。
了然笑了笑,坦然比劃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麼有臉自稱身在世外?”
了然和尚長了一張很能唬人的臉,洗干凈了像出塵的高僧,好幾天沒洗澡了像歷劫的高僧,光頭映照著浩然佛光,眼睛里永遠含著一汪預備要普度眾生的水——倘若他對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點,長庚他們真要承認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斷了高僧,壓低聲音道:“別打禪機了,長庚大哥,你沒發現有好多人在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