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爺不是跟皇上出門了嗎,想是帶走了。”
長庚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里,跟在顧昀身邊的玄鷹告訴過他——大帥在京城從不穿冬衣,只有出了關遇上白毛風,才偶爾拿出來。
除夕那天他就覺得有點奇怪,顧昀既然不穿冬衣,為什麼要將一件狐裘掛在外面?準備做什麼用?可當時兵荒馬亂,他又噩夢纏身,腦子不太清醒,竟沒有細想。
長庚驀地轉過頭,聲音干澀得像一根拉緊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別騙我不愛出門,那我也知道香山還沒有北大營遠呢。”
王伯舉著個花瓶,手足無措地站在那。
顧昀那甩手掌柜自己走得倒干凈,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遲早有這麼一出,可他沒想到這麼快。
長庚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他是已經啟程離京去邊疆了嗎?哪?北邊,還是西邊?”
老管家訕訕地賠了個笑:“這個,軍務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爺也是不想讓您掛心……”
長庚手里“咔吧”一聲,將花枝折斷了,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不是怕我掛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著去吧。”
老管家閉了嘴。
長庚雖然名義上是顧昀的養子,但再沒有人待見,畢竟也是個姓李的,將來好歹是個郡王。老管家心里發苦,感覺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臨陣退縮,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自己,預備好了要挨上一頓發作。
可是等了好久,長庚卻一聲都沒有吭。
長庚郁結而生的大吵大鬧、大吼大叫都在心里。
不止是顧昀的突然不告而別,反正他被顧昀坑過不止一次,早就習慣了,理應平靜相待。
可是這一回,他進京以后就一直積壓在心里的不安與焦躁終于按捺不住,決堤而出了。
長庚心里其實跟明鏡一樣,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對誰都是多余的,他無意被卷進來,注定是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會像身處雁回鎮那條暗河中一樣,身不由己地被卷著走。
他卻被這些日子以來粉飾太平的安樂歡喜蒙住了眼,生出貪心,想要抓住一點什麼,自欺欺人,拒絕去細想以后的事。
“你想要什麼呢?”長庚捫心自問,“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任憑他心里驚濤駭浪,面對著白發蒼顏的老管家,長庚卻什麼都沒說。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問道:“殿下……”
長庚默不作聲地從他手里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斷的花枝,安放好以后放在了顧昀的案頭,低聲道:“有勞。”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
長庚離開顧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來,侍劍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里拿著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卸下來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與長庚錯身而過,納悶道:“哎,大哥……”
長庚恍若未聞,一陣風似的便卷了過去,沖進自己屋里,回手鎖上了門。
就像顧昀最喜歡他的一點,長庚是個天生的仁義人,有天大的憤怒,他也沒法發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這方面,秀娘功不可沒,她十幾年如一日的虐待練就了他驚人的忍耐力。
同時,從小埋藏在少年身體里的烏爾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澆灌的植物,漸漸開出了面目猙獰的花。
長庚開始喘不上氣來,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壓住了,渾身的肌肉繃成了一團生銹的鐵,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他耳畔嗡嗡作響,驚恐地發現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緒東突西錯地從胸口翻涌出來,他無意中將手指捏得“咯咯”作響,頭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嘗到這種被夢魘住的滋味。
長庚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里所有溫暖的感情。
剛開始,長庚意識清楚,心驚膽戰地想:“這是烏爾骨嗎?我怎麼了?”
很快,他連驚恐也消失了,意識模糊起來,他開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腦子里千萬重念頭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朧的殺意自無來由處而生。
他一時想著顧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時又仿佛看見顧昀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嘲諷著他的無能無力。
長庚心里所有的負面情緒被發作的烏爾骨成百上千倍放大。
這一刻,顧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里的小義父,而是一個他無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里、狠狠羞辱的仇人。
長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掛著的殘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殘刀活活勒出了血痕。
這一點在無限麻木中異常清晰的疼痛驚醒了長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條出路,十指狠狠地抓進了肉里,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飛的傷。
等烏爾骨的發作逐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了。
長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處都弄得鮮血淋漓,他筋疲力盡地靠在門邊,總算是領教了烏爾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為烏爾骨就是讓他做噩夢的想法有多麼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