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唔。”
長庚追問道:“什麼時候?”
“說不好,”顧昀道,“看皇上的意思——我要是走了,侯府里你最大,你說了算,有什麼事不懂的,和王叔商量。”
好好讀書,專心習武之類的事,顧昀沒囑咐,因為在這方面長庚實在自覺得讓他這個做長輩得都覺得汗顏。
長庚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艱難地問道:“義父不打算帶我去嗎?”
“啊?”顧昀莫名其妙道,“帶你去干什麼?”
長庚驀地剎住腳步。
這日之前,長庚從未想到過還有這一茬事。
從雁回到京城,顧昀一直是把他帶在身邊的,長庚根本沒有意識到,一旦小義父再次領兵上西北,會與他相隔大半個中原河山。
眨眼間,長庚心里茅塞頓開似的突然聯想到一連串的事——自己在義父眼里,恐怕就只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孩子,將士遠赴邊疆,會帶刀帶槍帶鎧甲,誰會帶個拖累人的家眷呢?
將來顧昀去了西北邊疆,要是那邊平安無事,他或許還能一年回京述職一次,倘若稍有不太平,就說不準要在那邊待到猴年馬月了,如今他已經滿打滿算的十四歲了,加冠前的少年時光還剩幾年呢?
到時候他便要離開安定侯的庇護,獨自搬出侯府。他會頂著個莫名其妙的虛名,活在空無一物的京城里……
義父也總會娶妻生子,到了那時候,他還會記得當年扔在侯府放養的小累贅嗎?
他們以父子相稱,可原來緣分就像一寸長的破燈捻,才點火就燒到了頭,只有他還沉浸在地久天長的夢里。
這麼一想,整個皇宮都好像變成了一個大冰窖,把他囫圇個地凍在了里頭。
顧昀見他突然停下,便回過頭來疑惑地端詳著他。
長庚一時有些惶急脫口道:“我也要跟你去邊疆,我可以從軍!”
顧昀心說:“別鬧了,把你挖出門溜達一圈都那麼難,從什麼軍?”
不過他經過了小半年的磨合,大概找到了一點當長輩的竅門,并沒有當面打擊長庚,只是帶著裝過頭、顯得有些浮夸的鼓勵笑道:“好啊,將來去給我當參軍吧小殿下。”
長庚:“……”
顯然,顧昀找到的是如何當一個四歲幼童長輩的竅門,活活晚了十年。
長庚一腔絕望的眷戀被對方風輕云淡地卷了回來,完全沒當真。
少年于是沉靜地閉了嘴,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緊緊地盯著顧昀頎長的背影,好像盯著一扇窮極一生非過不可的窄門。
隆安皇帝李豐是長庚名義上的兄長,但從面相上,看不出他們倆有一點血緣關系,皇上長得更像先帝。
算來還是長庚第二次見他,比起上次兵荒馬亂,這回看得更清楚了些,新皇剛過而立,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長了一副端正的好面貌,縱然不是皇帝,單瞧他的面相,一生也潦倒不到哪去。
長庚心很細,特別是到了京城以后,尤善察言觀色,顧昀提得少,但沈先生沒那麼多忌諱,私下里對皇上很有些抱怨,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個尖酸刻薄、小肚雞腸的形象,但其實不是。
顧昀前腳還沒進屋,隆安皇帝已經吩咐一邊的內侍去拿火盆了,口中還道:“我早跟他們說了,皇叔肯定來得早,快進來暖和暖和,我看你就冷。
”
隆安皇帝稱他為“皇叔”,其實是不太合禮數的,因為顧昀畢竟不姓李,當年先帝私下里愛寵,隨便說說也就算了,皇上卻將這年幼時的親昵習慣保存了下來。
他在顧昀面前并不稱朕,熱情中帶著點隨意的親昵,不像待臣子,倒仿佛是來了個家人。
“小長庚也過來,”李豐看了看長庚,喟嘆道,“這少年人可真是一天變一個樣子,上回見他還沒這麼高呢——我新近繼位,總是戰戰兢兢,這幾個月焦頭爛額的,也沒顧上你,過來讓皇兄好好看看。”
長庚本來已經做好了不受待見的準備,不料皇上的“不待見”如此隱蔽,以至于他完全沒感覺出來。
這皇城帝都,恩仇皆是隱蔽,乍一看誰和誰都是一團和睦歡喜。
顧昀和皇上一來一往地隨意聊了幾句閑話,間或回憶一下童年過往,隆安皇帝便搬出了給長庚準備的“壓歲錢”。
長庚一個雁回鎮長大的野孩子,沒怎麼接觸過人情世故,也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只知道“無功不受祿”,聽著祝小腳一件一件地報,幾乎有點不安起來,懷疑顧昀一大早把他拎起來領進宮,就是為了找皇上收租子的!
隆安皇帝和顏悅色地問了長庚讀書習武的進度,又說道:“你是我李家后人,往后可要勤勉,得長本事,將來好給皇兄分憂啊——長庚將來想做些什麼?”
長庚看了顧昀一眼,說道:“將來愿為大帥親衛,侍奉鞍前馬后,為皇上開疆拓土。”
隆安皇帝大笑,看起來龍心甚悅,連連夸獎長庚有志氣。
顧昀在一邊端起茶碗喝茶潤喉,不插話,只是笑,笑得眼角都飛了起來,溫暖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