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心里邊緊張邊納悶道:“隨口聊幾句而已,我干嘛要這麼如臨大敵?”
“殿下您也多擔待,”顧昀笑道,拍拍身邊,“來,躺好,和我說說方才夢見了什麼。”
提到夢,長庚身上無名的野火才平靜了下去,他盯著顧昀看了一會,逼著自己忍住將烏爾骨和盤托出的欲望,先試探道:“十六,世上有能致人瘋癲的毒藥嗎?”
顧昀不滿地翻了翻眼皮:“十六叫誰呢?”
嘴上訓斥了一句,心里倒也沒太計較,顧昀頓了頓,說道:“肯定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那些番邦之地,長著好多中原沒有的草藥,再加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好多這個神那個神的,有好多我們不了解的詭秘伎倆。”
長庚心里沉了沉,狠狠地握住胸前掛著的廢刀。
顧昀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怎麼想起說這個?”
長庚指尖冰冷,心里天人交戰轉眼水落石出,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沒有,夢見有一天我變成個瘋子,殺了好多人。”
說完,不等顧昀做出評價,長庚又搶道:“夢都是反的,我知道。”
他最終下定決定,要將烏爾骨緊緊瞞住,以一腔少年意氣,長庚不肯承認自己有輸的可能,他要和烏爾骨對抗到底,清明到死。
然而縱使他胸中鼓動著這麼大的勇氣,卻依然不敢打聽顧昀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長庚想,即便自己頭生賴,腳生瘡,小義父也不一定會嫌他,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呢?
他本能地避而不談、不愿深究,只是問道:“你也被噩夢魘住過嗎?”
顧昀脫口吹牛道:“怎麼可能?”
不過剛一說完,顧昀就想起沈易讓他“對長庚實在點”,又感覺自己吹得太滿了,忙干咳一聲,往回找補道:“也不……那什麼,有時候睡的姿勢不對,也會做些亂夢。”
長庚:“那都會夢見什麼?”
顧昀不愛談自己的感受,因為感覺說出來怪尷尬的,像當著人面扒光衣服滿街跑,便搪塞道:“亂七八糟的,睜眼就不記得了——你快睡吧,再不睡要天亮了。”
長庚沒了聲音。
可是過了一會,顧昀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長庚睜著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終于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好吧,”顧昀嘆了口氣,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覺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獸,于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沒伸開,都說腿沒伸開的人在夢里跑不快,我跑到最后,感覺腿腳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動。”
長庚追問道:“然后呢?”
然后當然給嚇醒了唄,還能怎樣?
可是顧昀嘴上萬萬不肯承認自己被嚇醒過,便繪聲繪色地鬼扯道:“然后我跑得不耐煩了,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金絲鑲背的大砍刀來,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獸,就心滿意足地醒了。”
長庚:“……”
他竟然真想從姓顧的嘴里聽到幾句正經話,想得真是太多了。
誰知顧昀又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知道做噩夢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嗎?”
長庚遲疑了一下,再一次輕信了他,認認真真地搖搖頭,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會做噩夢,是因為屋里有夜游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穢物,你以后記著在門口放個夜壺,一準能把它們都轟跑。”
長庚:“……”
長庚特別容易把別人的鬼話當真,顧昀很快發現了逗他玩的樂趣,大半夜里笑精神了。
長庚曾天真地認為小義父是來看望他的,現在才知道,這貨原來純粹是來消遣他的!
他憤怒地翻了個身,用后背對著顧昀,背影里大大地寫著“快滾”二字。
顧昀沒滾,他一直看著長庚呼吸漸漸平穩,才輕輕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離開。
臨走,顧昀本想順手把自己方才摘下來的肩甲拎走,剛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小孩半夜容易驚醒是陽氣太弱,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用鐵器壓在床頭就會好一點。
這些民間市井的無稽之談,顧昀以前是從不相信的,此時他突然覺得它們或許也有些道理,不然怎麼流傳了那麼多年呢?
于是他將那副鐵肩甲留下了,穿著一身單衣離開了長庚的臥房。
顧大帥可能果然是個辟邪的鬼見愁,長庚的第二覺居然真就沒有了那些糾纏不休的魑魅魍魎,一覺睡到了天蒙蒙亮。
可惜,長庚醒來以后,臉色比一宿沒睡還難看。
他面色鐵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開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帶著哭腔長嘆一聲,將自己團成了一團,低頭抱住了頭。
第二次了。
長庚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下去,因為這回他的夢實在真實又直白……他真實又直白地在夢里褻瀆過他的小義父。
他把臉埋在被子里,含糊地大吼一聲,被自己惡心得無地自容,恨不能一頭磕死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