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帝都。
九重宮闕大門開向兩邊的時候,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玄鷹,也要落在地上頂禮膜拜。
顧昀握住長庚的后腦勺:“別多想,去見見你父皇。”
當長庚懵懂地被他推著,真的見到了那病床上的老人時,他很難將那形如枯槁的人和“皇帝”聯系在一起。
他那麼蒼老,須發像一團風干的銀絲,面皮干瘦,憔悴極了,單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吃力地望向顧昀。
顧昀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長庚敏銳地聽見他似乎抽了口氣,而他當回頭去看的時候,看見的卻還是顧昀那張不見喜怒的臉。
“陛下,臣不辱使命,”顧昀說道,“把四殿下給您找回來了。”
元和皇帝的目光緩緩地轉向長庚,長庚整個人一震,一時間竟想要退縮,他總覺得龍床上的老人目光里有一把回溯光陰的長鉤,并不是看見了他,而是透過他看見了什麼人。
然而顧昀偏偏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兩步。
顧昀在他耳邊低聲道:“跪下。”
長庚規矩地跪了下來,看見元和帝干涸渾濁的眼睛里居然淌下了兩行老淚,順著眼角皺紋橫流而下,像是眼睛里流出的膿水。
長庚聽見顧昀低聲道:“叫你父皇一聲吧。”
☆、第17章 駕崩
長庚叫不出口,來路上,途徑所遇所有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依然看不出自己和龍床上那位有一個頭發絲的相似。
他聽見顧昀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你就叫一聲吧。”
長庚偏過頭,看見了他小義父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見一點淚痕——裝的都沒有,顯得又漂亮又無情。
這看似總無情的人嘆了口氣,低聲道:“算我求你了。”
長庚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抵觸、再多的想不通,聽了這句話也就妥協了,他心道:“就當我這冒牌貨給他當個安慰吧。”
他垂下眼,不怎麼走心地搪塞道:“父皇。”
元和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后的生機攢成了一團賊光,煙火似的一并炸了個滿堂彩。他看不夠似的端詳了長庚良久,才氣如游絲地說道:“賜……賜爾名旻,望吾兒浩浩高朗,無憂無愁。一世平安,長命百歲……你有小名嗎?”
長庚:“有,叫長庚。”
元和帝嘴唇微微掀動,喉嚨里“嗬嗬”作響,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只好上前一步,將老皇帝扶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讓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來。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哆嗦,長吁短嘆地躺倒回去,一只雞爪子抓住了顧昀的手。
顧昀:“臣在。”
元和帝破風箱似的說道:“他的兄長們都大了,只有朕的長庚,朕不能看著他成人了……”
顧昀似有所感,與老皇帝的目光對上,蒼老的與年輕的,淚痕未干的與不動聲色的,他們只交換了一下視線,似乎飛快地就有了某種默契。
顧昀:“臣知道。”
“朕把這孩子托付給你,子熹,朕沒別人啦,只信得過你,你要替朕照顧他……”元和帝聲音越說越輕,嘀嘀咕咕地說了好一段胡言亂語,顧昀吃力地勉強從中辨認出他的意思,“朕要給他個王爵……你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顧昀:“北疆雁回。”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朕沒有去過,多麼遠哪。那就……下詔,下詔封皇四子李旻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他加冠……”
顧昀靜靜地聽著,大梁朝一般單字為親王,譬如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雙字皆為郡王,品級稍低,通常封的也都是遠一層的皇室子弟。
元和皇帝:“朕不是委屈他,只是不能再護著他了,將來不能讓他的哥哥們心生不滿……子熹,你知道朕為什麼非要他加冠后才能襲王爵?”
顧昀頓了一下,點點頭。
長庚卻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啞謎,一顆心不明原因地狂跳起來,好像預感到了什麼。
元和帝道:“因為朕要下旨,將朕的長庚過繼給你,讓他無品無爵地賴你幾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別嫌他,他十多歲啦,煩也煩不了你幾年,及至加冠,你就讓他出門建府,到時候以郡王規格……地方朕都選好了……”
元和皇帝說到這里,一口氣嗆在了嗓子里,劇烈地咳嗽起來,顧昀想伸手幫幫他,被老皇帝揮開了。
老皇帝看著臉色莫名蒼白的長庚,真是越看越傷心。
他心想,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麼不能在他身邊呢?
為什麼好不容易找回來,他卻看一眼少一眼呢?
元和皇帝倉皇地將目光從長庚身上挪下來,像個懦弱的老男孩一樣,對顧昀說道:“一路風塵仆仆,怪累的,讓孩子下去歇著吧,朕再和你說幾句話。”
顧昀把長庚領到門外,交給候在那里地內侍,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先去歇著,等會我去找你。”
長庚沒吭聲,默默地跟著領路的內侍離開了,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回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顧昀的養子,本來應該是件好事,他心里卻莫名地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