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心里有種難以言喻的預感——他覺得從前那些快樂簡單的日子,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玄鐵營的勁旅一路急行軍似的往京城趕,饒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幾天下來也不由得筋疲力盡。
這日露宿一處山谷時,長庚昏昏沉沉中做了個別出心裁的噩夢,夢見他自己手里拿著一把鋼刀,一刀洞穿了顧昀的胸口,血噴出了老高,顧昀面如紙,眼神黯淡,微微帶著一點游離的散亂,一行細細的血跡順著他嘴角流下來。
長庚大叫一聲“義父”,驚坐而起,一頭一腦的熱汗,他下意識地在胸口上摸了一把。
長庚磨平了那把廢了的袖中絲,發現它廢得很別致,上面被紫流金灼燒后留下的痕跡宛如花紋,像一朵祥云的樣子,便自己穿了個洞,掛在了脖子上。
那把袖中絲幫他殺了一個蠻人,長庚認為自己已經見過血,便不能算是孩子,有資格當個真正的男人了,于是終日帶在身上。
玄鐵片觸指冰涼,漸漸平息了長庚的心緒。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爬出了自己的帳篷,值夜的侍衛見了,立刻要跟上,被他拒絕了。
長庚獨自行至小河邊,洗了一把臉,聽見草叢中有細細的蟲鳴,便順手一摸,便將那小小一只寒蛩抓在了手心里。
流火便是秋涼將落,這小東西的命數,也就快要到頭了。長庚覺得它怪可憐的,便撒手放了生,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岸踱起步來,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顧昀的帥帳前。
他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一下,剛要轉身離開,突然看見沈易匆匆趕來,手里端著一個瓷碗,一股熟悉的藥味在原地彌漫開來。
長庚鼻子抽動了一下,走不動了。
☆、第15章 夜談
長庚很難把沈十六和顧昀視為同一個人。
沈十六不過就是個邊陲小鎮的鄉間混混,成日里游手好閑四處浪,吃東西挑肥揀瘦,是活不干,又真實又可惡。
但是顧昀不是。
對于這世間大多數人來說,“顧昀”可能不大能說是個人,他更像個符號,有三頭六臂、手眼通天。
偌大一個國家,幅員千里,不也就只有一個顧昀嗎?
不光是長庚,就是葛胖小、曹娘子他們至今提起來,也都覺得像做夢一樣。
只是長庚與他的兩個小朋友不同,畢竟,沈十六不是別人的義父。
長庚并非怨恨顧昀騙他,反正他從出生開始,早就被騙習慣了,多一次少一次倒也不打緊。
再說,堂堂安定侯又能圖他一個舉目無親的窮小子什麼呢?
他這種小人物這輩子能見安定侯一面,大概都還是托了秀娘強加給他的虛假身世的福。人家肯紆尊降貴地騙騙他,也必定都是有別的理由的。
只是長庚外放的感情,兩分給了街坊鄰里,兩分給了總不在家的徐百戶,剩下六分全都牽在了他的小義父身上,顧大帥憑空把他的小義父弄沒了,讓他那六分的情緒空落落地摔在了地上,豁開了一大片心血。
而此時,深夜送藥的沈易卻讓“沈十六”和“顧昀”這兩個南轅北轍的影子出乎意料地重疊在了一起。
過了一會,沈易端著空碗走出來,長庚聽見他對帥帳的侍衛交代道:“你們守在這里,別讓人進去打擾他。”
長庚遲疑了片刻,最后還是鬼使神差地邁步走了過去。
同行多日,顧昀親衛當然認得他,礙于沈易方才的吩咐,只好硬著頭皮上來攔:“殿下,大帥今天有些不適,已經喝了藥睡下了,您要是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屬下也能代勞。”
以前比鄰而居、不避敲門就能隨意去找的人,如今連見一面都要為難別人。
長庚有點落寞地低了低頭:“這位大哥……”
親衛嚇得跪下了:“屬下不敢。”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長庚連忙擺擺手,隨即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嘆道,“以前在雁回,我還給他侍過藥的,就想看一眼,要實在不方便就算了,我……”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只好拘謹地笑了一下。長庚心里暗下決心,倘若這一次被拒之門外,他就再也不來自取其辱了。
誰知就在這時,旁邊另一位親衛上前咬耳朵道:“大帥不是吩咐過,殿下若要見他不必通報嗎?別榆木腦袋。”
長庚耳聰目明,當然聽見了,他有些驚愕地抬起頭,心里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就這麼著,他被放進去了。
帳中藥味未散,床帳拉開著,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
稍稍走近,長庚才發現顧昀原來沒睡著。
顧昀可能是頭疼,雙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眉頭皺得死緊,竟沒有察覺有人進來。
長庚在離著幾步遠的地方干咳一聲,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侯……”
他剛一出聲,床上的顧昀瞬間翻身而起,一探手從被子里抽出了一把佩劍,脫鞘三寸,長庚連眼都沒來得及眨,雪亮的劍刃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順著他的脖頸攀爬而上,持劍人就像一條被驚醒的惡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