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燈旁邊還有一座仿造的西洋鐘,仿得很像,只是仔細看,上面細細地標了天干地支和十二時辰,左上角還有二十四節氣更迭變換的小窗,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透明的鐘座下面,大大小小的齒輪紋絲不動地向前推著,顧昀討厭這玩意,因為齒輪轉起來吵鬧得很,便想著改日叫人拿出去。
不過眼下倒是沒什麼關系,反正他也聽不見。
等沈易端著一碗藥湯回來時,顧昀正好寫完擱筆。
顧昀:“替我看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汽燈亮得晃眼,燈罩上還有一排袒胸露乳的西夷女人,個個搔首弄姿,分毫畢現,沈易用手遮了一下光,低聲嘀咕道:“有辱斯文。”
然后他飛快地掃了一遍顧昀的奏章,嘆道:“有沒有不妥?大帥啊,恕沈某人才疏學淺,我就沒看出你這里有妥的地方。”
顧昀:“唔?什麼?”
沈易:“……”
他捏住顧昀手書的一角,塞回他懷里,輕輕托了托他手肘,又指指旁邊的小榻,示意他哪涼快哪呆著去,然后自己鋪紙蘸墨,打算重新開始寫一份新的。
顧昀端著藥碗,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后往精致的美人榻上一靠,鞋也不脫,翹著高高的二郎腿,靜靜地等著藥效作用,同時他手上也沒閑著——顧昀十指翻飛地把方才那張紙折成了一只紙燕子,然后一脫手,照著沈易的后腦勺就飛了過去。
這人的手可是有多欠哪!
沈易聽見風聲,一抄手抓在手里,簡直沒脾氣了,問顧昀道:“我這麼說話聽得見嗎?”
“還行,有點模糊,”顧昀道,“反正我就是方才寫的那個意思,你按那個替我改個像樣的說辭就行了。
”
沈易嘆道:“大帥,你跟皇上說,是皇四子殿下識破胡女與蠻人的陰謀,大義滅親,才讓我軍占了先機,一舉殲滅蠻人?這話你信嗎?”
顧昀也不知喝了一碗什麼靈丹妙藥,眼角與耳垂上的兩顆小痣仿佛活過來似的,又殷紅起來。
“不然呢?”顧昀反問,“難道跟皇上說,我想獨霸大梁軍權很久了,西征剛塵埃落定就惦記著要收拾北疆兵權,早想借保護小皇子的機會跑來給蠻人下套嗎?還是說我暗地里攙和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發現這幾年流進黑市里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
顧昀大言不慚道:“你可以編圓一點,讓它看起來可信,不然要你干什麼?再說,有那倒霉的親娘,長庚那孩子回京以后少不了被老王八蛋們刁難,你一會還得給我好好潤色潤色,就說四皇子盡管身世凄苦,但一片赤誠的精忠報國之心不減,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點,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誰還敢多嘴。”
沈易:“……”
剛讓他哄完皇子,又他弄哭皇帝。
沈易冷笑擱筆:“沈某肚子里墨水不夠,大帥還是另請高明吧。”
顧昀:“啊!”
沈易一偏頭,就見他毫無誠意地祭出苦肉計:“我頭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邊再沒有誰可以幫扶了,你怎麼忍心負我?這蒼涼塵世,真是無情無義,活著干什麼?”
說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勢裝死去了。
……說頭疼他捂什麼胸口?
沈易的手背上爆出了一排快活的小青筋。
可是過了一會,沈易還是無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來,鋪開紙,斟詞酌句地修改起顧昀的奏折來。
顧昀躺下之后沒有再詐尸,因為他是真的頭疼,沈易也知道——這就是他那碗神藥的后遺癥,一碗藥湯喝下去后,先是有那麼一炷香的時間耳聰目明,渾身松快得不行,等這一炷香時間過了,他就會開始頭疼欲裂,一睜眼就覺得身邊所有東西都在轉,所有聲音都忽遠忽近。
這種癥狀大約小半個時辰后才會慢慢緩解,然后他的耳目能暫時像正常人一樣。
正常多久不好說——顧昀頭一次用這種藥的時候,疼得用頭去撞床柱,之后足足三個多月看得清也聽得見,讓他險些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兩個不好使的部件,而隨著他用藥越來越頻繁,一方面練成了不管多疼也能倒頭就睡的絕技,同時,藥效對他來說似乎也在慢慢減退。
到現在,一副藥只能管他三五天了。
“可能再過幾年就徹底不管用了。”沈易想著。
兩人一坐一臥,兩廂無聲,直到夜色已深,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沈易才擱了筆,回身撈起一條毯子,蓋在顧昀身上,顧昀保持著同躺下去時一模一樣的棺材板睡姿,一動不動,唯有眉頭是皺起來的,嘴唇和臉頰一樣毫無血色,只有兩顆朱砂痣妖異得相映成輝。
沈易看了他一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顧大帥一爬起來,又成了生龍活虎的一只安定侯。
天還沒亮,沈易就被早起的顧昀砸門給砸醒了,睡眼惺忪地開了門。
只見顧昀很得意地說道:“我定的東西終于到手了,你看著吧,我去請個罪,保準能把那小混蛋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