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鮮紅的嘴角泛起詭異的笑容,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手腕上露出的鐵腕扣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種尖銳的光芒,像是藏了一對烏頭的毒箭:“你還知道些什麼?”
長庚下意識地將鐵腕扣縮回袖子里,只覺得那東西被她看一眼都是玷污。
“我還知道兩年前在關外,追殺我的那群狼不是自己跑來的,是被人召來的——你是在警告我,我跑不了,你有的是辦法殺我,對不對?”長庚靜靜地說道,“只有蠻族人才知道怎麼操縱那些畜生,你到了雁回鎮之后,一直和那些蠻族人有聯系——我猜你也是蠻族的女人,小時候我被你鎖在柜子里,看見有個男人走進來撕開你的衣服,你胸口上有一只狼頭。”
秀娘低低地笑了起來:“蠻族,你竟叫我們為蠻族……”
她越笑聲音越大,到最后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秀娘尖銳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長庚本能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扶她一把,而后又自己反應過來,抽搐似的將手縮了回去,掐住了手指的關節。
一絲細細的血跡從秀娘指縫間流出來,落在鵝黃的裙裾上,帶著觸目驚心的紫黑色。
長庚吃了一驚,到底上前一步:“你……”
秀娘扒住他的胳膊,拼命借力直起腰身,抖得像一片寒風里的枯葉,她急喘了幾口氣,從妝奩盒底下摸出半塊并蒂鴛鴦玉佩,帶著滿手的血跡一起塞進了長庚手里。
她的臉雪白,染了血的嘴唇比胭脂還要刺眼,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庚:“我不叫什麼秀娘,那是你們中原女人的名字,我叫做胡格爾,意思是大地之心的紫流金……”
她被自己的話嗆住,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噴出了一口血,染紅了長庚的前襟。
“不……祥的紫流金。”女人帶著一股奇異的哭腔,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胸口好像一扇破風箱,“我的姐姐是長生天的神女,狼神也要跪地膜拜,你……”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小怪物,”她氣如游絲地笑起來,“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
她掙扎著掐住了長庚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刺入他的肉里,一把扣住了少年手上的鐵腕扣:“這是玄鐵輕甲云盤腕扣——這是玄鐵營的黑鬼們特制的,誰給你的?嗯?”
長庚仿佛被燙了一樣,狠狠地推開她。
女人倒在梳妝臺上,蜷縮地抽搐著,她嫵媚的鳳眼睜大,露出猙獰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烏爾骨’,我給它起了漢話的名字,也叫‘長庚’,好不好……聽?”她臉頰劇烈地抽搐著,嘴角白沫與血跡難舍難分地淌出,話音也模糊了起來,但不妨礙長庚聽得清,“舉……世無雙的烏爾骨,沒人能察覺,沒人會解……有一天,你會長成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士,也會開始分不清噩夢和真實……你會變成一個強大的瘋子——”
長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覺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話從他耳邊飄過,輕易就把他的骨頭縫里凍滿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里,以我長生天的無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頭,心里都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從她的喉嚨里踉蹌著滑落出來,女人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緩緩地扭過頭去,望向床幔上垂下來的小香包,包里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戶有一次當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廟里求來給她的。
女人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滿了眼淚,眼淚把她陰毒的目光沖刷得無比溫柔,可惜這溫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縮緊的瞳孔終于吹燈拔蠟、死氣沉沉地散開了,盛裝的女人一口氣戛然而止在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中,然后裹挾著最終的余溫,重重地倒了下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頭,心里都將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氣沉沉的火宵夜里,長庚呆呆地注視著梳妝臺上盛裝的尸體,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跡的鐵腕扣。
她為什麼要自盡?
她為什麼這樣恨他?又為什麼把他養到這麼大?
……玄鐵營的鐵腕扣又是怎麼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麼人?
秀娘的詛咒似乎已經發力,一個孩子,對人世最初的信任和親近來自于毫無保留地撫育他的父母,而長庚從未得到過。
哪怕他生性再怎麼寬厚仁義,心里被迫時時繃著一腔疑慮和戒備,也會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野狗,哪怕對那一點人間溫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驚膽戰地一次一次推拒。
長庚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須當面問清楚這位義父是何方神圣,有什麼居心。
然而他卻終于沒有走出充斥著血腥味的繡房,剛一走出門口,他竟然就已經膽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