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最好的袖中絲被鐵腕扣中的機簧打出去的一瞬間,能將幾丈以外的發絲一分為二。
長庚驚喜道:“這……你從哪弄來的?”
沈十六:“噓——別讓沈易聽見,這可不是玩的,他看見了又要啰嗦——會用嗎?”
沈先生本人正在院里澆花,他又不耳背,屋里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拿這個以己度人的半聾沒辦法。
長庚跟著沈易學過如何拆卸鋼甲,熟練地戴上了鐵腕扣,這才發現此物的特殊之處。
袖中絲制作不易,民間很少,市面上的鐵腕扣多半都是軍中流出來的舊貨,尺寸當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帶回來的這個卻明顯要細上一圈,正好合適少年人。
長庚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問什麼,慢悠悠地說道:“我聽那賣家說這是殘次品,沒別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點,一直無人問津,這才便宜賣給了我,我也沒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點,別傷著人。”
長庚難得喜形于色:“多謝……”
沈十六:“謝誰?”
長庚痛快地叫道:“義父!”
“有奶就是娘,混賬東西。”沈十六笑了起來,搭著長庚的肩膀將他送了出來,“快回家吧,鬼月里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亂晃。”
長庚聽了才想起來,原來這天正是七月十五。
他順著角門走回自己的家,跨進家門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塤有點耳熟,雖然跑調跑得南轅北轍,但仔細回味,依稀有民間哭墳喪葬時《送西》的調子。
“應景的嗎?”長庚默默地想道。
沈十六送走長庚,低頭好找了半晌,這才勉強看見門檻的輪廓,小心地邁過去關好門。
等在院里的沈先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著他往屋里走去。
沈先生:“最好的玄鐵打的鐵腕扣,里面三把袖中絲是秋天林大師親手打的,自大師死后便成了絕版……殘次品哈?”
十六不接話。
沈先生:“行了,別跟我裝聾作啞——你真想把他當兒子養嗎?”
“當然是真的,我喜歡這孩子,仁義,”十六終于出聲,“那位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要是將來真能把這孩子過繼給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很多,不也兩全嗎?”
沈先生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首先你得讓他不恨你——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長袍下擺推門進屋。
他一臉混賬地說道:“恨我的人多了。”
這一宿,夜河流燈,魂歸故里。
不到五更天,長庚就一身燥熱地醒了過來,后脊黏著一層薄汗,褻褲上也是濕漉漉的。
每個少年臨到長成時,都會經歷這麼驚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導。
可長庚卻既沒有驚慌,也毫不失措,他反應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一番,臉上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出門打了一桶涼水,將骨肉初成的身體從頭到腳擦洗一遍,取下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好,把隔夜的茶一飲而盡,照常開始一天的功課。
長庚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的。
但他其實并沒有做什麼春夢,他夢見的是一場能將人凍進棺材的關外大雪。
那天的風像起了白毛一樣,無情地洶涌而過,傷口里的血還沒有流出來,已經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遠及近,失靈的嗅覺卻聞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氣就會嗆進一口帶著咸甜的徹骨寒氣,長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還以為自己會在大雪地里尸骨無存。
可是沒有。
長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用大氅裹在懷里抱著走。
他記得那個人襟口雪白,懷里有股悠遠清苦的藥味,見他醒了,什麼也沒問,只是掏出個酒壺,給了他一口酒喝。
不知道那是什麼酒,后來長庚再沒有嘗過,只記得關外的燒刀子都沒有那樣烈,好像一團火,順著他的喉嚨滾下去,一口就點著了他全身的血。
那個人就是十六。
夢太清晰了,夢里十六抱著他的那雙手仿佛還貼在身上,長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個病秧子嗎?在那麼可怕的冰天雪地里,怎麼會有那麼穩、那麼有力的一雙手呢?
長庚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鐵腕扣,不知這東西是什麼材質制成,貼在身上一宿,居然一點也捂不熱。借著冷鐵的涼意,長庚靜靜地等著自己躁動的心和血平靜下來,哂笑一下,將“春夢夢見義父”這荒謬的念頭甩了出去,然后如往常一樣,點燈讀書。
忽然,遠處傳來了一陣“隆隆”聲,地面和小屋都跟著震動起來,長庚一愣,這才想起來,算日子,該是北巡的“巨鳶”快回來了。
“巨鳶”是一艘長逾五千尺的大船,這船背生兩翼,由成千上萬個“火翅”組成,巨鳶起飛的時候,所有“火翅”一起噴出白汽,如山如潮,如澤如夢,每一個“火翅”內里都燒著碗大的紫流金,在煙波浩渺中閃爍著紫紅色的微光,乍看好像一把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