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姿勢那氛圍,別是學寶黛共讀《西廂記》。
丁漢白心中警鈴狂響,該不會是姜廷恩拿來的破書吧?
咣當一聲,里面二人嚇得一抖,丁漢白羅剎轉世,面目陰沉:“姜廷恩,這書是不是你拿來的?”
姜廷恩嚇得嗑巴:“我找、找了好久才找到,馬、馬上就拿來了。”
丁漢白步至桌前,修長食指戳上對方額頭:“你這孫子!”一頓,看清書上的圖畫,哪是肌膚胴體,分明是粉鉆彩晶,金銀鉑玉,一頁頁全是各色首飾。
他對上紀慎語,那人眉眼略彎,明晃晃地笑話他。“師哥,你忙了一宿,安生休息吧。”紀慎語起身,推著他出屋,而后抵著門低聲暗語,“丁漢白,你這大傻子!”
直呼姓名,還人身攻擊,丁漢白面子不保:“我怕他教壞你。”
紀慎語心想,誰能壞得過你?一言不合畫幾十張春宮圖,連環畫似的,有臉抓別人涉黃?他退回門內,笑話夠了,腹誹夠了,叮囑道:“快去睡覺,白浪費我精力。”
丁漢白沒懂什麼精力,回屋躺下才發覺,這床是鋪好的,睡衣是疊好備在枕邊的,床頭柜還擱著杯醒來潤喉的白水。
他睡了,安穩得像尊佛。
這一覺纏綿床榻至午后,醒來時被陽光迷了眼。丁漢白沖澡醒盹兒,一身清爽地去南屋出活兒,不多時紀慎語也循聲過來。
寬大的操作臺,一邊擱著極品大紅袍,一邊堆著殘損的古玩真品。他們各踞一方,雕刻的,修復的,打磨的,做舊的,忙得不亦樂乎,比不出誰的妙手更勝一籌。
紀慎語先完活兒,趁著天氣好將物件兒挪到走廊晾干,瓜皮綠釉,胭脂紅釉,青花黃彩,漿胎暗刻……整整齊齊擺放,給早春的院子添了筆顏色。
等這些器玩晾干,裹上舊報一裝,就能尋找買主脫手了。丁漢白手上的繭子又添一層,步出南屋,挑兵點將:“倒時候你拿這小口尊,那梨壺給我師父去,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順便從他那兒撈幾件贗品搭著賣。”
紀慎語問:“還搭贗品,為什麼不多拿幾件修復的真品?”
丁漢白說:“哪有一下子亮好幾樣真品的,就算行家看著東西為真,也不敢信,更不敢收。”這是個謹慎與冒險兼具的營生,規矩許多,不成文的講究更多。
兩日后,那瓶子干透了,釉色勻凈,肉眼瞧不出損毀痕跡,細密的色斑更分不出哪顆是后天人為。臨出門,丁漢白擦洗自行車,一陣子沒騎,車胎都癟了。
抬眼見紀慎語抱包走來,老天爺,親祖宗,幾十年出這麼一個俊美如玉的人,穿得那是什麼東西……寬大條絨褲,皺巴巴的襯衫,深藍勞動外套,還踩一雙綠膠鞋!
丁漢白眼睛辣痛:“你瘋啦!”
紀慎語冤枉:“不是你讓我打扮樸素點?”他費勁弄這身衣服,沒成想被對方一票否決。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廝卻明晃晃地嫌棄他,一路上既不薅樹葉,更不反手作弄。他想,出租司機還陪著侃大山呢,于是一巴掌打在丁漢白的背上。
丁漢白一動:“干嗎?”
紀慎語問:“我丑著你了?”
丁漢白支吾:“……你從哪兒弄的衣服?”
紀慎語找店里伙計借的:“管得著嗎?”
這二人拌嘴吵架一向如此,全靠提問,絕不回答。街上車水馬龍,騎不快,他們倆就你問一句我問一句,一路問到了古玩市場。下車對視一眼,嗓子冒煙兒,正事兒沒干先去喝了汽水。
沒多久張斯年也到了,三個人,兩樣真東西。丁漢白和張斯年早在這地界混了臉熟,因此只能湊一起擺攤兒。紀慎語落了單,尋一塊陰涼地方席地而坐,擺出包里的四只物件兒。
小口尊、葫蘆洗、竹雕筆筒和扇子骨,樣樣巧奪天工,但只有小口尊是真品。他擎等著來人問價,幾個鐘頭悄然而過,問的人不斷絕,買的人不出現。
又過一會兒,張斯年蹭過來,只看不碰,低聲問:“怎麼修的?”
紀慎語答:“多次吹釉。”
張斯年說:“這點綠斑做得真好,不是調顏料弄的吧?”
紀慎語回:“氧化法。”
張斯年想了想:“貌似聽過,這叫娃娃面?”
紀慎語說:“斑少,叫美人醉。”
又待片刻,張斯年起身自嘆:“六指兒能瞑目嘍。”負手瞎轉,瞅一眼長身玉立賣梨壺的丁漢白,再瞥一眼安坐等買主的紀慎語,哼起京戲,忽生功成身退的念頭。
其實算不上功成身退,可徒弟那麼出息,他給自己貼貼金怎麼了。
繼續消磨,紀慎語垂著頭打瞌睡,忽來一片陰影。他抬手,對上面前的男人,仿佛從前見過。不料男人一把抓住他,怒氣沖沖:“你這小騙子!”
紀慎語恍然想起:“你是買青瓷瓶的大哥?”
張寅心里那個恨啊,虧他自詡懂行,可屈辱的事兒一件都沒少干。一晃眼,胳膊被人拂開,竟然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丁漢白!
丁漢白說:“張主任,撿漏不成怨天怨地怨自己瞎,就怨不著賣主,誰也沒逼你買是不是?”
那保護姿態,顯然是一伙的,張寅氣得原地團團轉。這還不算,一扭臉,瞧見自己親爹看熱鬧,頓覺烏云罩頂,沒一絲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