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師父,這小窟窿眼兒怎麼弄的?”
梁鶴乘說:“敞口放一袋生蟲的米面,蛀上幾口,比什麼都真。”
紀慎語哈哈笑,笑著笑著凝滯起來。“師父,你怎麼出那麼多汗?”他莫名發慌,抬手擦拭梁鶴乘的面頰,再往棉襖里伸,秋衣都被汗塌透了。
他問:“師父,熱嗎?”
梁鶴乘卻說:“我冷呀……”
“師父,你是不是難受?快躺下!”他喊,下床去擰毛巾。
梁鶴乘僵硬地靠住床頭,往桌上放那半碗雞湯,可桌沿飄飄渺渺的,定不住,拿不準,叫他費了好大力氣。紀慎語剛倒上一盆熱水,這時里間“啪”的一聲!有東西碎了。
那小碗終究是沒擱到桌上,碎裂成殘片濺了一地,梁鶴乘歪著枯朽身子,已經兩目翻白暈厥半死。紀慎語嚇壞了,掐人中,摸脈門,這兒沒電話,他只得費力背上梁鶴乘朝外跑。
這條不算長的巷子來往多次,這回卻覺得沒有盡頭一般,他背著半路認下的師父,揣著他們老少攢的積蓄。打車趕到醫院,大夫接下搶救,他靠邊出溜到地上。
護士問:“你是病人家屬嗎?”
紀慎語說:“我是。”
他簽了字,辦了住院手續,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總是干干凈凈,吃飯不吧唧嘴,房間每日打掃……他這樣體面,此時卻不顧姿態地就地發愣。
梁鶴乘有肺癌,他遇見對方那天就知道。
那絕癥藥石無靈,拖著等死,他也明白。
紀慎語什麼都清楚,更清楚遲早有為老頭送終的一日。可是他仍覺得突然,覺得太早,大過年的,許多老人冬天辭世,他本幻想梁鶴乘能熬過。
那冰涼的一方瓷磚被他坐熱,他想讓最信賴的丁漢白陪他,卻又不敢走開。來了個出車禍的,又走了個打架受傷的,終于,梁鶴乘被推了出來。
紀慎語松口氣,在病房扶著床沿兒端詳,半晌將手伸進被窩,偷偷摸梁鶴乘的六指兒。老頭沒醒,踏實的睡態仿佛不曾患病。
大夫來一趟,要跟家屬談談患者病情。
紀慎語問:“大夫,情況比較壞,是麼?”
見大夫默認,他便推辭:“我之后去辦公室找您,先等等。”他忽生怯懦,沒膽量獨自知曉,拜托護士照看后便急忙離開醫院。
古玩市場人聲鼎沸,紀慎語下車后鉆進去,人來人往看得他眼花繚亂。“——師哥,師哥!”他喊,周圍的人打量他,可聲兒傳不遠。
丁漢白正看一孤品洋貨,留學時見得多,不稀罕,這會兒又覺得寶貝。張斯年蹲在一旁,說:“我奶奶以前有對香薰瓶,鍍金的天鵝手柄,和這個差不多。”
丁漢白猜測這人祖上不單是富,應該是官老爺家,問:“東西后來去哪兒了?”
張斯年說:“給我姑姑了,她那什麼的時候舉家去了臺灣,再也沒了聯系。”
他們倆沒自覺,堵著人家的攤位閑聊,被人攆才起身。丁漢白抱著那幅《終南紀游圖》,遙遙聽見有人叫他,凝神豎耳,竟覺得是紀慎語在呼喚。
可真是情種著了魔,分開半天就能產生幻聽,他搖頭暗笑,嫌自己沒出息。再一轉身,于百人鬧市看見最要緊的那位,立刻將畫朝張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紀慎語嗓子冒煙兒,崩潰之際被奔襲而來的丁漢白一把捉住。
“你怎麼來了,逛逛?”丁漢白笑意疏懶,然而發覺紀慎語表情不對,“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紀慎語急道:“梁師父暈倒住院了。”
這一老二少沒多廢話,直直沖著醫院去,張斯年望著車外風景納悶兒,他怎麼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車?他去看那老東西干嗎?
如此到了醫院,梁鶴乘已經醒來,虛弱不堪,這一口氣與下一口氣似乎銜接不上。“師父,你怎麼樣?”紀慎語湊近,聽梁鶴乘囁嚅。
梁鶴乘說,沒事兒,除夕還能吃一盤餃子。
兩個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邊,張斯年在床尾踱步,從進門便一聲未吭。許久,丁漢白說:“師父,你轉悠得我頭暈,停會兒吧。”
張斯年略顯尷尬:“我在這兒干嗎?我回家睡午覺去!”掉頭就走,病床上一陣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無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來了!”
梁鶴乘佝僂著,順勢靠住床頭:“將死之人的咳嗽聲,我偏給你添添晦氣。”
張斯年又折返:“你說你造那麼多物件兒有什麼用?吃上山珍海味了,還是開上凱迪拉克了?六十出頭病得像耄耋老朽,為什麼不早點治?!”
治也治不好,其實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紀慎語倒杯熱水,削一個蘋果,讓這兩位師父消磨。他朝丁漢白眨眨眼,準備去找大夫聽醫囑。梁鶴乘攔他:“把大夫叫來,我也聽聽情況。”
紀慎語說:“哪有什麼情況,你就是沒休息好,別勞煩大夫了。”
梁鶴乘無奈地笑,徒弟來了,他吊著精神見人,徒弟不來,他恨不得時時仰在床上。
天明起不來,天黑睡不著,他那臃腫哪怨棉襖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惡化,撐得枯干肚皮都脹大起來。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樣低頭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