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心急:“梁師父,我師弟為這事兒連飯都吃不下,希望能盡快——”
梁鶴乘一笑:“他昨天吃不下,可能今天就吃得下了。”
丁漢白懵懂,但門已經閉合,只好打道回府。虧他橫行無忌活到二十歲,如今低聲下氣求人,風里來雨里去地奔波,為了什麼?就為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南蠻子。
那小南蠻子還算有良心,撐著傘在丁家大門口等待,不夠,又沿著剎兒街踱步。見汽車拐進來,一溜煙兒跑走,假裝自己缺心少肝,不懂體貼。
飯桌略微冷清,二叔一家都沒來,丁延壽說:“昨天發瘋,誰還敢跟你家一起吃飯。”
丁漢白進門聽見:“拉倒,人多我還嫌擠呢。”
他泛著濕冷氣,面前應景地擱著碗熱湯,瓷勺一攪,金針少瑤柱多。“這湯誰盛的?”忙活一天,他看看誰這麼心疼自己。
旁邊的紀慎語惴惴:“我盛的,怎麼了……”
丁漢白嘴硬改口:“盛這麼多瑤柱,別人不用吃嗎?”
紀慎語無話可辯,給自己盛時只要清湯。吃了片刻,他扭臉看丁漢白,小聲地,忍不住一般:“師哥,你昨晚不是跟我和好了嗎?”
丁漢白撇開目光:“少自作多情。”
紀慎語又問:“那你什麼時候跟我和好?”
丁漢白說:“食不言寢不語,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他高聲,竭力掩飾自己心慌。
這廂嘀嘀咕咕,那廂丁延壽又咳嗽起來,驚天動地。平靜后囑咐丁漢白看店,他要休息幾天,咳出的兩目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險些滴落湯碗。
紀慎語未發一言,夜里在前院照顧丁延壽入睡。他伺候紀芳許時什麼活兒都干,紀芳許下不來床,他端屎端尿,徒弟當如此,兒子更當如此。
而丁延壽睡前說,就算以后垂暮枯朽,有丁漢白和他看管玉銷記,就算一覺不醒也瞑目了。那聲音很輕,可這句話卻有千斤分量。
紀慎語回小院,一步步那樣沉重,雨停月出,他立在富貴竹旁做好決定。他不要告訴丁漢白“那個人”是誰,“那個人”也不會答應丁漢白的往來請求。
他沒資格管別人,可他對恩師養父,必須問心無愧。
就這空當,丁漢白從書房出來了。紀慎語過去,對父親的問心無愧變成對兄長的于心有愧,望著對方,一時講不出話。
丁漢白說:“玉薰爐周末修好,該吃吃該喝喝,不用整天惦記。”
紀慎語“嗯”一聲,嘴唇微張,怔愣片刻又合上。“師哥,”仍沒忍住,從他遇見丁漢白,忍耐力總在變差,“你說的那個人,手藝真的很好嗎?”
丁漢白覷紀慎語,似是掂量如何回答,怕夸獎又惹這醋壇子胡言亂語。“雕刻手藝很好,但又不止雕刻手藝好。”他說,“玉薰爐碎了,他能修,明白了麼?”
紀慎語點點頭,心中隱秘的自豪感升騰發酵,望著丁漢白的眼睛也一再明亮。丁漢白奇怪得很:“昨天還恨得一躥一躥,怎麼現在不嫉妒了?”
哪有自己嫉妒自己的,紀慎語持續走近,直至丁漢白身前,他不回應,盯著對方細看。丁漢白見到玉童子時是何種表情?丁漢白收到合璧連環時是如何欣喜?丁漢白殷勤求師父幫忙時又是怎樣的別扭?
他想這些,想透過此時平靜無波的丁漢白窺探一二,卻不知自己那專注樣子攪得丁漢白心跳紊亂。“你盯著我干嗎?”丁漢白問,強穩著氣息。
紀慎語也問:“師哥,我在書上見合璧連環,但不明白是怎麼套在一起的,你懂嗎?”
丁漢白帶他去臥室,一個西式的盒子打開,里面躺著對碧玉連環。并坐在床邊,丁漢白輕拿輕放地展示,給他詳細地講物件兒本身,而來歷則一帶而過。
紀慎語內心旋起隱秘的快感,這連環出自他手,被丁漢白寶貝著,而丁漢白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故意將寶貝心思遮遮掩掩。他不看東西,仍舊盯人,盯也不夠,問:“師哥,玫瑰印章和合璧連環,你更喜歡哪一個?”
丁漢白愣住,試圖以兇蒙混:“你管我喜歡哪一個。”
紀慎語說:“更喜歡這個吧,如果更喜歡印章,就會直接回答了。”
丁漢白語塞,啪嗒蓋上盒子,像被拆穿后惱羞成怒,也像話不投機半句多。“回你屋睡覺。”下逐客令,丁點情面都不留。
紀慎語不動:“喜歡哪個是你的權利,我沒有別的意思,也許以后我送你更好的,你就又變了。”
丁漢白實在費解,弄不明白這人怎麼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可這好生說話的乖巧模樣正戳他神經,舍不得再攆,兇也端不起氣勢,就這樣挨著靜坐。
兩臂相觸的一片暖熱了,惹人眷戀。
紀慎語明著的一面被嫌棄,暗著的一面被欣賞,左右都很滿意。然而這十分短暫,他作為“那個人”將拒絕丁漢白的往來請求,以后也會漸漸失去丁漢白的惦念。
而丁漢白倒騰古玩的事兒沒對他透露半分,他不好估計丁漢白以后的重心。
夜里,紀慎語只睡了半宿,隨后起床修補玉薰爐。
萬籟俱寂,一屋燈火與他作伴,他應該覺得疲乏,應該覺得倒霉生氣,可小心忙活著,竟覺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