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后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里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麼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板,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后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麼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著,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里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鉆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并從對方手里拿魚食丟水里。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著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著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麼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麼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里。
他側臉看,紀慎語沖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后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扎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后,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著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奸,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后整晚默默觀察,發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于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面走,丁漢白跟著,進入拱門后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干什麼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干什麼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里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著。”
說著說著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后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著雨,沒月亮。”
前者沒多求,后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麼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著針線筐的姜采薇。
姜采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姜采薇被他的反應逗笑:“對啊,我剛學會,織得不太好。”
從前跟著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姜采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只,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就拆了。
”
紀慎語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