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揚眉詢問,耿曙點了點頭,說:“城破了。”
那語氣稀松平常,猶如談論晚飯一般。
姜恒撥了兩下琴弦,說:“把門關起來麼?”
“不必,”耿曙說,“我就坐在這里,看誰敢來。你在彈什麼?”
“亂彈琴,”姜恒笑道,“隨便彈彈,哄他們睡覺。”
江州城中家家閉戶,生怕被亂軍蹂躪,父母卻都是一樣的念頭,孩子不能有事,于是將他們送到了武館中來,外頭還守著桃源的人,如果武館保護不了孩子們,想必家里更難。
“我有時覺得,”姜恒又朝沉吟的耿曙說,“可能我知道了為什麼,爹喜歡彈琴了。”
“為什麼?”耿曙心里滿是溫情。
他自十歲那年與姜恒相戀,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當看著姜恒明亮的雙眸時,仍舊猶如潯東姜宅外,彼此初之日。
“琴聲有安撫人心、化去血戾的力量。”姜恒說,“也許他想說,許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罷。”
“以殺了人,”耿曙說,“于心不安,便奏一曲,權當謝罪麼?這買賣當劃算。”
姜恒笑了起來,說:“不是這般。”
“你覺得咱們這麼做,是對還是錯?”耿曙又說,他打開了城門,提前結束了這場大戰,挽救了城內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過?”姜恒反問道。
“也是。”耿曙說,“想教訓我,就來罷。”
是夜,雍軍入城,一夜間占領了全城。
奉天子汁瀧與朝廷之令,曾宇嚴令約束軍隊,絕不得滋擾城中百姓。王宮前御林軍已四散,項余死后,御林軍統領換了人,早無戰念,遑論與國同死。
攻入王宮后,羋清投汨羅江而亡。
唯獨最后的戰事,發生在宗廟,熊丕手持火把,來到宗廟前,一把火點燃了郢國的木“椿”。
樹由鄭郢越隨四國昔年公侯親手種下,六百年來欣欣向榮,終于在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閃爍之下,熊熊燃燒。
郢國之象征,被熊丕付諸一炬,城內有百姓都看了山坡上,宗廟前樹在燃燒。
姜恒與耿曙走出武館,望向北面,大火燒盡了椿樹,崩塌。
熊丕最終被埋在樹下,化作歷史的灰燼。
“南方有巨木,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耿曙朝姜恒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姜恒的嘴角帶著笑容,回憶起他們小時候的光陰。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耿曙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平陸處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處平陸之軍。”
姜恒笑了起來,說:“勝者先勝而后求戰……”
耿曙認真道:“敗者先戰,而后求勝。”
雍國的騎兵經過武館前,天亮了,樹葉上帶著露水,雍軍過路時,仿佛有人認出了耿曙與姜恒,震驚比,看著兩人。
耿曙背著手,站在武館前,儼然守護這州大地的武神,冷冷道:“看什麼看?”
姜恒回到館內,孩童們已起身,說道:“待會兒你們的家人就來接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鐘響,遠告洛陽王都,江州陷落。
雍太戊六年秋,七月十五,郢王熊丕薨,公主羋清投江自盡。
自此,州大地再歸一統。
百川相匯,泰山壁立千仞,東海波濤萬頃。
普天之下,盡為王土,率土之濱,皆為王臣。
一百二十七年之大爭之世,諸侯之亂,金戈鐵馬之鏗鏘琴曲。
曲終。
太戊七年,春。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桃花花瓣上,朝露閃爍,清晨,江州學堂。
孩童們誦讀聲朗朗,背誦所學,姜恒背著手,拈著板尺,走過一排排的學生。
耿曙督促學員,練完武藝后,端坐先生之位,猶如君臨天下,面朝這盎然王國中的小小臣民們。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
讀書聲聽在耿曙耳中,當是世間最好的樂曲。
“富貴不能淫——”姜恒朗聲道,“下一句是什麼?”
孩子們跟著姜恒,背誦道:“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魚我欲也。”姜恒又笑道,“下一句呢?”
“熊掌,我欲也——”孩童們接下去背誦道。
“生我欲也,義我欲也——”
“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遠方,王宮鐘聲響,放學了,學童們紛紛起身,朝耿曙與姜恒行禮。
耿曙注視姜恒,學館外春風吹起,姜恒轉身,眼中帶著笑意,身邊俱是紛紛離開的小孩兒。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看了一會兒耿曙,忽然說。
正要離開的學生們沒讀過,紛紛愣住,有越人的孩子聽過,馬上舉手道:“先生,我知道!下一句是‘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姜恒聽到這句時,笑著轉頭,望向耿曙。
耿曙心中一動,走下書案,走向姜恒,在春風里牽起了他的手。
——卷七·陽關三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