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信鬼神,卻有先圣。每當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的全家,流放國君,處決百姓之后,心里總會生出不安與愧疚之意,這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來耳提面命,孟軻猶如幽靈一般碎碎念個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連耿曙有時亦會心生忐忑,殺人殺得多了,報應總會來的,不是應在自己身上,就是應在家人的身上。
正是這根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所有人,讓人不至于變成野獸。
果然,汁瀧又嘆了口氣道:“恒兒,看見梁王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你在怕。”姜恒說,“因為我爹殺了不少人,你爹又幾乎殺掉了所有人,讓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瀧說:“周游與曾嶸都在提醒我,不要怕他們來報仇,不必畏懼。”
“可你還是在介懷。”姜恒從軍報中抬頭,朝汁瀧笑了笑,說,“你不是怕他們恨你,不是怕他們來報仇。”
汁瀧點了點頭,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甚至不敢直視畢紹的雙眼。
“那是一個加害者,”姜恒說,“對一個受害者的不安。哪怕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盡力了。”
汁瀧沒有說話,疲憊地嘆了聲,說:“我現在發現,沒有你和哥哥,我什麼也辦不到。恒兒,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會比我做得好得多。”
“都是他們自找的。”姜恒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岔開話題。
汁瀧:“?”
姜恒收起軍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給汁瀧也斟了一杯,抬頭望向萬里江山正壁,重復道:“我說,今日境地,俱是四國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
汁瀧道:“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姜恒說:“當初,天子與趙將軍,就死在了這個地方。進軍洛陽時,四國何曾想過,天子駕崩,會將大爭之世推向最后的深淵?”
汁瀧剎那明白了。
姜恒說:“設若天子在位,封國如昔,依循法令,諸侯國一旦挑起戰事,便群而伐之。事情會演變得這麼嚴重麼?”
汁瀧忽然無言以對,姜恒又道:“哥,你覺得,天子究竟是什麼?”
“我從未見過他。”汁瀧想了想,說。
姜恒搖搖頭,說:“我并非指他是什麼樣的人,而是問,他是什麼?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究竟是什麼?”
說著,姜恒指了指兩人之間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瀧沉默良久,這是從未有人討論過的。
“一個象征,”汁瀧最后答道,“弟弟,我覺得他是一個象征。”
“什麼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瀧說:“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視汁瀧,這個位置,在不久之后,他就要坐上去了,這個道理,他總要先明白。
姜恒點頭,沒有再說,他比汁瀧更早察覺這一事實,正如當初在海閣所言,姬珣就是天下,他是神州的象征、規矩的象征、王道的象征。他坐在這里,便提醒了所有人,“天下”是活著的。
它不僅僅是一個虛名,數以千萬計的百姓、遼闊無疆的國土、飛禽走獸、草木蟲魚,所有的力量與精神,盡數百川匯流,歸于此地王案之后,變幻成了一個具象的“人”。
這個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權,維護王道,他有他的責任,他的責任即是分離出“自己”,將個人的意志與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區分。
離開王案時,他是趙竭的愛人。
回到王案前端坐時,他必須保持自己與“天下”歸一,盡力不發生意志的偏離。
所以說天子安在,則天下升平;天子駕崩,則世間大爭。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為維護天下的安穩,消解戰亂,讓一切欣欣向榮,即是王旗所刻“萬世王道”,集百家之學、萬民意志于一體。
“你會成為這個象征,”姜恒說,“將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瀧點了點頭,知道姜恒也在提醒他,既然你很快就要成為這個“天下”,那麼百姓的傷痛也即是你的傷痛,從此不再有國君的身份,也再無國別之見。
第189章 太史威
是夜, 漢中平原,大雪紛飛。
耿曙身上的袍子是姜恒為他準備的,內襯中墊了姜恒那件猞猁裘, 不顯厚而笨重,很是修身保暖,更方便活動。裘襖外尚可加數塊甲片與戰裙、護膝等武胄。
姜恒在洛陽做什麼呢?耿曙漸漸地察覺到,原本在東宮的朝廷,已對姜恒出少許忌憚之意, 他實在太像一個太子, 或許他們尚無自覺,姜恒卻已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人, 絲毫不像其他人為客卿的身份。
這麼下去,朝廷內部的戰爭遲早會爆發, 畢竟姜恒再有才華,他亦是臣子的身份,整個東宮效忠的人不是他, 而是汁瀧。姜恒對汁瀧有用, 所有大臣都將推崇他, 但一旦他威脅到汁瀧的王位,曾嶸等人也許馬就會翻臉無情。
耿曙不想在朝廷大開殺戒,這些年里, 他殺過的人已成千萬, 人死如燈滅, 被他殺掉,這個人就從此消失了。一個又一個生命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只不知道雙手鮮血累累的汁琮,殺掉所有他的反對者后, 會不會偶爾也覺得落寞?
他很清楚,每當他為姜恒殺人時,姜恒便會露出難受的表情,哪怕這個人不得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