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發著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進懷中, 姜恒終于大哭起來。
姜太后以淚洗面,她的身上,有著與昭夫人一樣的氣息,是桃花,桃花熏就錦袍的香氣。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著姜恒,大哭道,“瑯兒啊,晴兒啊,昭兒……娘對不起你們,娘一輩子,什麼錯事也沒做過,怎麼會變得這般……老天為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終于在這一刻再無法壓抑,她抱著姜恒,號啕痛哭。
姜恒聽見姜太后之聲,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隨之大哭起來。此時他尚不知人世間父母眼睜睜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離去,讓他感同身受。
更何況,她所疼愛的兩個兒子,一個殺了另一個,如今兇手也將死在自己的面前。身為汁瑯與汁琮的母親,這許多年里,她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王祖母……”姜恒竭力鎮定,聽姜太后之聲,竟如弦斷琴毀,金鐵相圻,隱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過慟……您身上還有傷……”
姜太后閉著眼,放開姜恒,淚水縱橫,良久后,再睜眼時,姜恒發現她竟是衰老不堪。
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經在他眼里,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卻依舊充滿威嚴。從落雁趕來的路上,她的頭發竟一夜全白,累累皺紋,更無從掩飾。
就在這一刻,她的眼神中,帶著終于到來的釋然,她緊緊握著姜恒的手,在那淚眼朦朧中端詳著他,姜恒知道,她在看另一個人,她在懷念自己的兒子,那個她最疼愛的汁瑯。
“你爹若知道你有這才學,”姜太后忽然破涕為笑,“他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四處朝人夸耀自己有個好孩子……”
姜恒從未見過生父,那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聽見祖母如此說,他不禁又悲從中來,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讓姜太后哀慟過度,只得勉力點頭,一句話不敢說。
“你爺爺若還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孫兒里頭,你長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你像你爺爺年輕時……他們都不曾見過,他們出生時,你爺爺已有三十歲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見雍太子,他與你的神態……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至此,姜恒終于懂了。
“祖母。”姜恒低聲說。
“這個給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發著抖,信上裹著油紙,乃是她從落雁前來,一路隨身攜帶,“收好,我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撐著起來,擦拭眼淚,姜恒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兒?”
姜太后甚至沒有回頭看汁琮一眼,說:“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來日得空,便在桃花開時,回來看看我。”
“王祖母!”姜恒追上去,界圭卻等在門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終于,姜太后似想回頭,卻按捺住,說道:“給他一個了結罷,這也是他的命。”
姜恒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陣風里飛揚,離開了正殿。
界圭站在門外,示意姜恒回頭。
如今殿內,只剩下姜恒與汁琮了。
姜恒收起姜太后的信,轉身看了一會兒,落日漸斜,照進殿中,余暉落在汁琮的臉上,汁琮安靜躺著,片刻后劇烈咳了起來,睜開雙眼。
他的臉瘦了許多,兩眼凹陷下去,面色帶著死人般的灰敗,喉頭扎著的竹簽,洇出一小攤血跡,早已干了。
姜恒回到榻前,安靜地注視著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時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將無數個恩怨盈仄的日子拖進水下深處。
“叔。”姜恒說。
汁琮劇烈地咳了起來,全身發抖,望向姜恒的眼神中,帶著無以倫比的恨。
他終究還是輸了,這一生他所看重的,盡數在這一刻崩毀,就連自己的命運,亦被操控于他人之手,而他至為恐懼的、無數個夜晚中折磨著他的噩夢,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
這些天里,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夢見耿淵,也夢見汁瑯,夢見他們的父親,甚至夢見了他很小時得以一見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夢見了雍國的桃花與巨擎山的雪,夢見了第一次學騎馬,耿淵兩手搭著,讓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馬去。
他夢見了小時候發起了高燒,而兄長徹夜守在他的榻畔,對照醫書,焦急地為他針灸以疏通氣脈。
小時候,哥哥是很愛我的啊……汁琮有點奇怪,他為什麼會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長?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實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淵也好,界圭也罷,管魏、陸冀、雍國的大貴族們,無一不對他贊賞有加。
他讓所有人如沐春風,他們的父母亦最疼愛他。
兄長待他的愛,就像一只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過氣來,從小到大,他難望兄長項背,哪怕王家與群臣其樂融融,汁琮也永遠只是他的弟弟,猶如一個陪襯。
哪怕他的兒子,如今在哥哥的兒子面前,亦從未成為過眾人矚目的對象……他與汁瑯、耿淵……他們三人,像極了當下的汁瀧、姜恒與耿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