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禹南過來的尸體,”耿曙朝姜恒說,“禹南城外河道連通濟水上游。”
連日暴雨,黃河、長江俱在數日內開始泛濫,死去的百姓被扔進河中,又因水位高漲,近兩萬尸體被帶進濟水,沿途一路進入鄭地。
耿曙熟悉中原地形,四關之外,對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第二天,太子靈派人調查過并昭告眾臣,確實是從禹南順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體的出現意味著,汁琮已經逼近潯水三城。
一夜后,城中頓時人心惶惶,城內開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攔不住,”太子靈淡淡道,“就這樣罷。”
說著,太子靈起身,竟是對此毫不關心,走了。
余滿殿文武官員面面相覷,孫英帶來了信報,說道:“禹南全城寧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萬四千七百戶。”
“他們在禹南集結了二十五萬人的軍隊。”孫英在殿內坐下,認真道。
殿內鴉雀無聲,姜恒說:“汁琮屠城之舉,是為震懾,想告訴南人,他說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則死。接下來潯水三城,他會先發勸降令,以節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應對。”
一眾人等臉色發白,今日與會者神色俱十分不自然,稍早時姜恒前來正殿路上,還聽說了公卿家已開始收拾細軟,逃離濟州,前往夷州等地。
這群士大夫家主們,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濟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繼有人,個人的生死顯然不在他們擔憂范圍之內。只是土地一失,他們又能撐多久?
邊均清了清嗓子,說:“雍人南下,如今已勢不可擋,以硬碰硬,死戰不退,終究是苦了百姓。
這一路上,汁琮甚至沒有給任何人談判的機會,只不知他們想要什麼。”
官員們無人應聲,姜恒只掃了一眼,便知他們都各懷心思。
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見,汁琮想要什麼?我們能拿什麼去換?王室的人頭?還是南方的城鎮?”
邊均說:“忍一時之辱,韜光養晦,等待東山再起之日,亦不失為一個辦法……”
“抱薪救火,”諸令解道,“薪不盡,火不滅。左相莫非真以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東來的步伐了?!”
邊均早就料到會遭受反駁,但這話也是所有官員心中所想之事,他不過將這話提前說出來了而已。
“兩位如今有何高見?”諸令解又朝姜恒與耿曙道。
姜恒尚未發話,耿曙卻道:“與你說沒有用,須得等能說話的人回來。”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個替罪羊,太子靈離席,耿曙在此刻開口,正成了遷怒的對象,諸人開始七嘴八舌,大罵耿曙,不必再顧及國君面子。
耿曙不為所動,看了眼姜恒,姜恒經歷昨夜一事后,突如其來地,對耿曙有點陌生,從前他無論做什麼,看在姜恒眼里,都已成了習慣。
他還挺鎮定……姜恒心想,從前在雍都時,耿曙面對雍臣,似乎也是這無動于衷的神態,仿佛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從不在乎,只是自己沒注意到罷了。
他在想什麼呢?姜恒忽又有點疑惑,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麼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氣勢,令他覺得很沉穩、很可靠。
就在此刻,通報聲打斷了姜恒的遐想。
“龍于將軍到——”外頭侍衛通傳道。
龍于入內時,大罵聲頓時隨之一停,這名上將軍在鄭國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卻誰也沒想到,他會在此刻趕來。
龍于依舊十分俊美,只是易見其憔悴,數年前姜恒與其一面,雖覺龍于眉目間帶著淡淡的哀愁,終究是有精神的。如今他也為鄭王戴了孝,只穿一襲束身黑袍,猶如鬼魅一般,在殿內長身而立,讓姜恒想到了三個字:未亡人。
“來了。”龍于朝姜恒與耿曙說。
姜恒點了點頭。
龍于說:“我從崤關抽調回兩萬兵馬,連同車擂帶去潯水三城的四萬人,外加梁軍最后的八千御林軍,共有六萬八千之數。王陛下讓我傾盡全力,協助二位,擊退汁琮來犯,守衛王都。”
這話一出,殿內無人再提非議。
“很好。”耿曙終于等到了他要的,說道,“集合兵馬,盡快出發,馳援潯東。”
“好的。”龍于點了點頭,又朝眾臣道,“后勤與補給,就麻煩各位大人了。”
落雁之戰中車倥身死,其弟車擂領軍,如今龍于的地位,已成大鄭資歷最老的上將軍。是日城中開始調遣兵馬,姜恒開始整合后勤力量,為耿曙確保他的軍隊不會遭到斷糧與補給問題。
“咱倆一起出戰嗎?”姜恒朝耿曙說。
耿曙與龍于正在看兵冊,要將士兵重新編隊,午后更要去檢閱軍隊,明日起,就要與士兵們同吃同住,熟悉作戰風格。
“你想去麼?”耿曙說。
姜恒沉默片刻,最后點了點頭。
耿曙說:“那就一起。”
那夜之后,耿曙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夜里已不再與姜恒同榻而睡,凡事也不再替他下決定。他開始習慣于做好自己的事,而關于姜恒的,則留給他自己去抉擇,哪怕姜恒還面臨著被刺殺的危險,耿曙也不再勉強他了。